于东来（受访者供图）

胖东来的成功，是种悲哀。

如果有一家超市把进货价写在售价旁，顾客看完电影觉得不好看，商家无条件退半价，水果切开后，顾客觉得不好吃，可以免费换，下雨时，商家还会给停车场的每辆车子都披上雨衣，以便顾客安心逛街，这听上去像白日梦，但在胖东来，这是真的。

胖东来是一家河南本土的超市，只在许昌市和新乡市有门店，加起来只有13家，却因其服务质量被中国超市周主办方评为“中国超市行业的巅峰”。

胖东来有太多令人疑惑的细节。它的员工工资超当地水平两倍以上，服务质量被称为超市界的海底捞，但一直不走出河南。这家全国大部分人都没去过的超市，却在今年因其老板于东来频上热搜。

前有马云称“996是福报”，同是企业家的于东来却说“加班占用员工的成长机会，是不道德的”。这个站在打工人立场的态度，让于东来获得不少年轻人的欢迎，甚至得了个“中国最任性老板”的称呼。但这样的老板，真能赚钱吗？

2021年，胖东来商贸集团销售额约在70亿元。其经营业态呈多元化形式，包括餐饮、生鲜、服饰、家电、医药、影院、书店等。以其体量而言，这样的成绩已属亮眼。马云都说，胖东来是中国企业的一面旗帜，引发了中国零售商的新思考。

“业内同行或专家学者很难彻底理解胖东来，他们总是从常规企业的经营视角来解读胖东来”，联商东来商业研究院的执行院长程相民说。从很多层面看，胖东来不像一家超市，于东来也不像一名企业家。这更像一名非主流企业家进行的社会实验，它能否成功，能走多远，还是个谜。

从小商贩到佛系老板

春节是超市生意最好的时候，来采购年货的消费者带来一年里的客流高峰。但2023年，胖东来选择春节关门休息五天，从除夕放假到正月初四。理由是为了保证员工身体健康过春节。

大部分超市都想办法压低供货商的价格，供货量越大就压价越狠。但胖东来看到一款商品卖得不错，反而主动提出给供货商提价。

在这场匪夷所思的社会实验进行将近30年后，胖东来不仅没倒闭，反而活成了互联网上的超市神话。胖东来工作日都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人专程从外地来许昌，只为了逛超市。但也有慕名而来的人感觉商场平平无奇，东西还有点贵。

胖东来的成功，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商业逻辑的失败。它证明了只从经济衡量成败，一味追求更高的利润和扩张，并不是商业的唯一逻辑，更不是生活的唯一打开方式。起码胖东来的创始人于东来不认可这套逻辑。

1966年，于东来出生于许昌的农村，拿到小学文凭后就闯荡江湖，卖过冰棍、电影票、花生，18岁后进入橡胶厂工作才算了有了落脚地，但没几年就在下岗潮中失去了工作。他倒卖过香烟，被关进过拘留所，三次失去自由，负债几十万元。

于东来的故事终于在1995开启新篇章。那年，他凑了6万元在许昌开了一间烟酒糖批发店，取名为“望月楼胖子店”，后更名为“胖东来烟酒有限公司”。生意红红火火，1998年胖东来总店的营业额达到了300万元。

但一场蓄意报复的大火在1998年烧毁了胖东来，8人遇难。在断壁残垣中，于东来几乎放弃。他贴出告示，请购买购物券的人来找他退款。许多人赶来现场，但没有要求退款，而是帮助胖东来重新站起来。一位住在附近的大娘塞给了他两万块钱说：“孩儿，不能趴下，你需要开店，我们两口子存了两万多块钱，拿来你用吧。”

于东来在多场演讲中回忆此事，这是他的命运齿轮转动时刻，“在那之前我抱怨很多，1998之后就再也不想了。”从此，于东来成为了一名“非主流的企业家”。

“他是一个对钱几乎没有任何欲望的人，他觉得生命的自由和快乐要高于钱这个概念”，和于东来相识共事的程相民说。

出身草根、在江湖摸爬滚打、起起落落的经历、低谷时受到的帮助，于东来的人生经历最终指向一场对主流商业逻辑的反叛，开一家看起来不为了赚钱的超市。

”“现在都不招人了，要托关系才有可能进”

在许昌，公务员在很多人的理想工作中只能排第二，第一名是胖东来的服务员。

因为每年低于10%的离职率，想进入胖东来工作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营业员、收银员等基层岗位的学历要求较低，公司计划招收200余名，结果收到了2000多份简历。今年8月一则胖东来招聘5名基层工作人员的通知，在微信上有10万以上的阅读量。

“现在都不招人了，要托关系才有可能进。30岁以上都不行，要20多岁”，有胖东来的员工表示。招聘的学历门槛甚至高到了“985”或“211”。胖东来去年公开招聘董事长助理、分公司总经理助理等专业岗位，要求是这个学历。

在胖东来时代广场店六楼，一张“顾客请止步”的告示背后，是胖东来的“员工之家”。图书馆、健身房、台球桌、乒乓球桌、沐浴区、母婴室、全自动按摩区、瑜伽健身室、KTV、电影厅、露天花园应有尽有。

有媒体质疑，胖东来“极致服务的背后，必然是对服务人员的高标准、严要求”，而这也导致了胖东来的员工承担更大的压力，甚至不敢喊累。例如，顾客拿的东西比较多，员工需要主动帮顾客推购物车或送到收银台。顾客不满意就可以投诉，投诉的客人还会收到500元的奖励。

面对这种矛盾，胖东来有自己的平衡之道。

今年6月，在胖东来时代广场店的称重台，一位顾客手指着胖东来的一名员工破口大骂。这场冲突的起因是顾客要求的折扣不符合规定，在拥挤的称重台附近等待时间较长。

据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回忆，这是于东来罕见的拍桌子发火，因为员工受到了委屈。胖东来在10天后给出了一份长达8页的调查报告，有自述、证人、证词、监控，还有处理方式和整改。

调查报告显示，胖东来对管理人员全部降级3个月，并携带礼物和500元的服务投诉奖品上门向顾客致歉。顾客拒绝了投诉奖品。胖东来同时对该员工给予5000元精神补偿，因为顾客的高声责怪是对员工的人格和尊严的严重伤害。此举也上了微博热搜，为胖东来圈了一波路人粉。

胖东来之前就有“委屈奖”。如果胖东来的员工在工作中受到了委屈，例如制止顾客的不文明行为反而被辱骂，那么他还可以拿到一笔500元到5000元不等的补偿。胖东来还准备设立“不开心假”。员工不需要找复杂的理由，只要说自己不开心了，就可以马上放假，而且领导必须允许。

这也和于东来的亲身经历有关。早年的奋斗也影响了他的健康，有钱但身体垮了有什么用？高压也曾让他产生过轻生的念头。这些体验都让他更在乎企业文化的打造。

这场实验证明，大幅增加的人力成本并没有拖垮胖东来，反而缔造了极高的服务质量。牛津大学赛德商学院教授简·伊曼纽尔·德内夫曾指出，把员工幸福置于商业和政策决策的核心位置有很多好处，研究表明提升员工的幸福感可以把他们的生产力提升7%到12%。

但于东来没有想过复杂的经济学原理。在演讲中，他经常提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罗素、华盛顿。“让更多的人生活美好起来”“生命的觉醒”“做一个美丽、健全的人”“爱与自由”，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到今天，胖东来其实不是一个企业，我一直把它当成一个学校。”于东来说。他称要帮助员工培养阳光健全的人格，向社会传播好的文化理念。于是他不断站上演讲台，出现在抖音等视频平台上，开直播，讲课。也有人质疑，他这些行为是在作秀，但于东来只是埋头做自己，继续不按套路出牌。

今年6月，他突然宣布退休。他给自己找了份新工作。

真诚难寻

于东来看着台下的十二位学员，他们都是年销售额过亿元的老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经营着零售企业。

2022年，联商东来商业研究院成立，于东来担任首席导师，联商网董事长庞小伟担任院长，联商网副总经理程相民担任执行院长。据程相民介绍，学费没有一分钱进于东来的口袋，除去运营支出，都捐给了公益基金。本来只打算招3到5家企业，但有80多家报名，最后录取了12家。

看着台下学员们渴望致富经的热烈眼神，于东来教的第一课却是发钱和关店。学员们心中狐疑不决，不敢贸然照做。

和于东来合作开课的联商网，之前就听从了发钱的建议。他们公司的账上有800多万元，全部分给了40多名员工，加薪最低的幅度都达到了70%，前台的工资都从5000多元涨到了11000元以上。副总经理程相民发现，员工们的面貌焕然一新，主动去学习更多技能。

于东来开始走访12家超市，评估他们的经营状况。一家超市虽然薪资很高，但员工每天要工作9个小时，每年有90%的员工离职。于东来建议他们多招几个员工，把工作时间降到7个小时。一年不到，离职率下降到每月1.4%。

对于另一家扩张较快的超市，于东来建议关掉几家经营不善的店面，甚至卖给竞争对手。结果这家超市第二年的利润比前一年还高。给员工多发钱和关掉店铺后，学员们的经济收益反而增加了。

关掉超市后，于东来建议学员们多出去玩。在他悠闲地游玩和“布道”时，超市行业正在发生一场残酷的洗牌。

今年9月13日，北京最后一家家乐福，四元桥家乐福宣布暂停营业，这也标志着家乐福的北京时代正式结束。截至今年6月30日，家乐福在国内还剩下41家门店。今年上半年，家乐福关闭了106家门店。巅峰时期，家乐福的门店数量达到300多家，如今只剩八分之一。

于东来曾表示，制约家乐福、沃尔玛等大型或中小型企业发展的主要问题是，公司工资收入政策太专注于短期的股东收益，忽略了团队的健康发展，管理人员和员工的收入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简单来说，就是给员工发的钱太少了。

相比站在时代风口上一度疯狂扩张的家乐福和沃尔玛，胖东来却一直守在河南，甚至一度关闭新乡的分店。于东来曾解释原因：“我发现规模一大，我们就不如以前做得那么精细。这不仅不能保证员工幸福的成长，也让顾客失望，我也会很累。压缩规模，是胖东来的主动选择。”

于东来说有太多人解读胖东来，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懂。干了一辈子，他却自认胖东来被神化是一种悲哀，“无非就是善良了一些、真诚了一些。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活得真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