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个段子：
“当你不工作的时候，你会做什么来减压？”
这是硅谷银行首席执行官贝克尔（Greg Becker）在本周二的投资者会议上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会选骑自行车，”他回答道。“住在北加州，在湾区半岛上，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骑行。”
三天后，贝克尔的银行进入破产管理程序。
利率风险汹汹
我们之前讨论过潜伏在银行资产负债表上的利率风险，以及行业是如何进行管理的。
在新冠大流行期间，银行吸收的新存款创下了纪录。从 2019 年底到 2022 年第一季度，美国银行的存款增加了 5.40 万亿美元。由于贷款需求疲软，其中只有约 15% 用于贷款；其余投资于证券投资组合，或者作为现金储蓄。证券投资组合从 2019 年底的 3.98 万亿美元激增至 6.26 万亿美元，现金余额从 1.67 万亿美元增至 3.38 万亿美元。
当银行购买证券时，他们被迫预先决定是否打算将其持有至到期，证券必须被定为“持有至到期”（HTM）资产还是“可供出售”（AFS）资产。HTM 资产不按市值计价：银行可以漠不关心地看着债券贬值；无论如何，它们都会以摊余成本存在于资产负债表上。相比之下，AFS 资产是按市值计价的——这更是纯属划定，但它为银行的资本基础注入了波动因素。对于规模较小的银行，监管机构会审核波动性，但对于资产超过 7000 亿美元的银行来说，这种波动性会直接影响监管资本。
最初，银行喜欢 AFS 赋予他们的灵活性。如果情况发生变化了，它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出售。然而，即使卖出 HTM 投资组合中的单一债券，整个投资组合也需要相应地重新记账。2020全年，大约四分之三的银行证券投资组合以 AFS 形式持有。
但随后利率预期开始迅速转向，债券价格开始下跌。银行一直坐拥其证券投资组合按市值计价的收益，开始出现亏损。到 2020 年底时，银行还有 AFS 投资组合的 390 亿美元未实现收益，到 了2021 年底，转变为 310 亿美元的未实现损失。
为了止血，许多银行将 AFS 证券重新分类划为 HTM。这意味着提前确认损失，但随着债券价格持续下跌，这种转变将保护资产负债表免受进一步损失。最大的银行摩根大通将 3420 亿美元的证券从 AFS 转移到 HTM，使其AFS 的权重降至 30%。其同行也纷纷效仿：到 2022 年底，在整个行业中，以 AFS 形式持有的银行证券的权重从四分之三缩减至略多于一半。
但利率上升对银行如何对其持有的债券进行分类提出的挑战不仅是表面上的；对如何管理投资组合提出的挑战更是根本性的。尽管银行财务主管们在 2017-2018 年经历了短暂的紧缩周期，但他们从未像 2022 年那样不得不应对如此剧烈的利率变动。
不同的银行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摩根大通保留了大量现金，并选择积极管理其 AFS 账簿。“我们高价出售证券并以低价买入，”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在第三季度财报电话会议上表示。Fifth Third 银行决定在动用其超额证券存款之前先等一等。其首席财务官在2021 年 1 月的财报电话会议上表示：“我们耐心得起。”可以说，Fifth Third 在2022 年采取的行动为时过早，但锁定的收益率仍然比较快进入市场的银行略高。
有些银行却完全搞砸了。第一共和银行是我们在 10 月份讨论过的。另一个显然就是硅谷银行。
“剥光”硅谷银行的资产负债表
硅谷银行成立于 1983 年，旨在为在扎根硅谷的新兴科技生态系统提供服务。当年修订后的法规简化了获得银行牌照的程序，硅谷银行成为彼时在加州成立的 72 家新银行之一。它增长缓慢，经历了导致1992年大笔注销的房地产动荡，几年后才遇上科技的繁荣和萧条。
硅谷银行为科技公司提供一系列产品：存款、贷款、投资产品、现金管理、商业金融等。由于初创公司的手头现金往往多于债务，因此银行传统上主要是在存款业务上赚钱。
在风险投资热潮的推动下，硅谷银行的许多客户在2020年和2021年变得现金充裕。在2019年底和 2022 年第一季度之间，该银行的存款余额增长了两倍多，达到1980 亿美元（包括收购了小型的波士顿私人金融控股公司）。相比之下，同期行业存款增长“仅”37%。大约三分之二的存款是不计息活期存款，其余存款利率较低。总的来说，到 2022 年底，硅谷银行的存款成本为 1.17%（高于 2021 年底的 0.04%）。
硅谷银行将这些存款的大部分投资于证券。它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以较短期限的AFS来保护其部分流动性，同时通过较长期限持有的HTM来获得收益。按成本计算，存续期较短的 AFS 账面从 2019 年底的 139 亿美元增长至2022 年第一季度峰值时的 273 亿美元；期限较长的HTM 账面增长更多：从 138 亿美元增至 987 亿美元，其中 88 亿美元的证券从 AFS 转移到HTM，但增长的大部分来自市场购买。
“根据当前环境，我们可能会将资金投入到1.65%-1.75% 的范围内，”该银行的首席财务官在2022 年初谈到他想要实现的收益率。“其中大多数是机构抵押支持、按揭抵押等，基本上都是这类资产。”
当利率开始上升时，麻烦大了。抵押贷款资产受到重创。截至 2022 年底，硅谷 HTM 投资组合的期限延长至 6.2 年，未实现亏损从2021年6月的零增加到2022年9月的160亿美元，按市值计算的损失达17%。较小规模的AFS也受到了影响，但没有那么严重。到 9 月底，按市值计算的损失达到 9%。
缩减如此之大，以至于按市值计价，硅谷银行去年9月底技术上已经资不抵债。其159亿美元的HTM按市值计算的损失完全包含了支持该银行资产负债表的118亿美元有形普通股。
不过，这些损失不必记录在银行的账簿上，因此硅谷银行的首席执行官可以毫不在意地骑自行车兜风。虽然对它的利润率不利——现在市场上的收益率比硅谷银行当初追逐的 1.65%-1.75% 高得多——但情况并不致命。“好消息是证券投资组合正在不断赎回，大约每季度约 30 亿美元，”该集团的首席财务官在第三季度财报电话会议上表示。这将需要很长时间，但随着债券的赎回，预计损失将得到缓解。
然而，CEO 和 CFO 竟然都没有预料到存款会更快流失。这就怪了，因为他们以前见过存款流失。20 多年前的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后，由于客户动用了现金储备，到 2001 年底，该银行的存款从 45 亿美元下降到 34 亿美元。
首席风险官可能发现了有些不妙，但并没有认真对待。她于 2022 年 4 月离职（在2021年12月出售了一些股票），直到 2023 年 1 月才找到接替者。
这一次，存款从2022年3月底的 1980 亿美元下降到 12 月底的 1730 亿美元（到 2023 年 2月底为 1650 亿美元）。
部分下降反映了美国全银行系统的收缩。2022年之前的50年间，年美国只有10个季度出现存款流出；我们现在已经看到4个季度的资金流出。导致硅谷银行在上升过程中获得存款份额的原因，也正是导致它在下降过程中失去存款份额的罪魁。
为了重新安排排其资产负债表，以适应资金外流并增加灵活性，硅谷银行本周出售了 210 亿美元的AFS证券以筹集现金。由于亏损（税后 18 亿美元）将被计入到其受监管的资本头寸中，因此该银行需要在重组的同时筹集资金。
不幸的是，融资进展一直不顺。硅谷银行选择在 Silvergate银行宣布将进行自愿清算的同一天宣布其资产负债表重组。我们上周在这里谈到了 Silvergate 银行。两者商业模式截然不同，但财务挑战却大同小异。两家银行在损失存款的同时都在努力控制债券损失。客户的恐惧将硅谷银行的存款流出的涓涓细流变成了洪水。
执行“生前遗嘱”
在数字时代，银行挤兑还从未真正发生过。2007 年英国的 Northern Rock银行挤兑发生早于移动银行业务；储户在其郊区网点外（耐心地）排队的画面历历在目。同样在英国，2019 年，WhatsApp 上的一则虚假谣言引发了 Metro 银行的小规模挤兑，但很快就在当地化解。由于对其财务状况的担忧加剧，去年年底瑞士信贷在一个季度内损失了 37% 的存款，尽管至少在国际上，高净值提款必须通过电话而不是通过应用程序执行。
当然，问题在于在线提款比通过银行网点更快、更有效。尽管挤提的表现可能有所不同，但它的充斥度却丝毫没有降低。昨天，推特上充斥着风险投资公司指示被投企业将资金撤出硅谷银行的故事。人们到处转发硅谷银行网站穷于应付用户的截图。该银行的首席执行官贝克尔被迫与顶级风险投资家举行电话会议。“我会请大家保持冷静并支持我们，就像我们在充满挑战的时期支持你们一样，”他说。（编者注：一天之内挤提400多亿美元。）
根据加州银行监管机构金融保护与创新部提交的文件透露，2023 年 3 月 9 日当天，客户发起从银行提取存款达 420 亿美元，相当于其总存款基数的四分之一。
硅谷银行的问题，因其相对集中的客户群而变得更加复杂。在其细分市场中，客户彼此都认识，而且数量并不大。截至 2022 年底，它拥有37,466 个存款客户，每个客户的每个账户持有超过 250,000 美元。在业务蓬勃发展时这些客户之间乐于彼此推荐，这种扎堆在形势逆转时却可以放大反馈循环。
250,000 美元的门槛实际上非常重要，它代表存款保险的限额。总的来说，余额大于此的客户在硅谷银行的存款基数中占1570 亿美元，平均每个客户持有 420 万美元。该银行确实还有另外 106,420 名客户，他们的账户已完全投保，但他们只控制了 48 亿美元的存款。与更面向消费者的银行相比，硅谷的存款基础严重偏向无保险存款。在2022 年底的 1730 亿美元存款总额中，有 1520 亿美元没有保险。
那么银行如何才能满足客户的存款需求呢？它无法做的一件事是利用其HTM证券投资组合。出售单一债券会触发整个投资组合按市值计算，而银行没有足够的资本吸收这些亏损。
它本可以以更高的利率吸引储户回来（正如瑞士信贷试图做的那样)。特别是，硅谷银行监管着 1610 亿美元的表外客户资金（截至 2 月底），这些资金本可以重新回到其资产负债表中。但该银行已经提供 1.17% 的存款利率，几乎是美国大型银行 0.65% 中位数的两倍。而且……好吧……超过 250,000 美元，您就没有投保。它本可以借到资金。去年，硅谷银行向旧金山联邦住房贷款银行贷款 150 亿美元，并且有能力借入更多资金。
此前，我们讨论过了旧金山联邦住房贷款银行，拉断了 Silvergate银行的资金链，将其推向清算。年底时，硅谷银行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借款人，占预付款的 17%。为了锁定这笔借款，硅谷银行不得不抵押 190 亿美元的资产。问题是它并不便宜。截至 2022 年底，该银行为其所有短期借款支付 4.17%的利息，其中联邦住房贷款银行的资金占比最大。相对于 HTM 证券投资组合 1.79% 的收益率，这并不是一家特别有吸引力的交易。
所有这些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危机爆发了，为弥补 AFS 投资组合损失的资本筹集被取消，导致硅谷银行资本不足。今天早些时候，该银行因流动性不足和资不抵债而被加州金融保护和创新部（DFPI）关闭（他们已经为关闭Silvergate 银行忙了一周）。
加州 DFPI披露，截至3月9 日营业结束，硅谷银行的现金余额约为负 9.58 亿美元，尽管试图从各种来源转移抵押品，但它未能满足美联储的“现金信函”要求。
联邦存款保险公司 (FDIC) 被指定为接管人。所有受保存款都已转移到新成立的银行，即圣克拉拉存款保险国家银行 (DINB)。与此同时，未投保的储户却悬而未决。他们将在下周收到“预付股息”，未来的股息支付取决于 FDIC 出售硅谷银行资产的情况。
幸运的是，硅谷银行刚刚制定了解决计划。该银行在 2021 年变得足够大，监管机构要求它每三年准备一份“生前遗嘱”。硅谷银行于 12 月首次提交。
最后，还是利率风险
对于整个银行业而言，这一事件可能会蒙上很长的阴影。自美国上一次银行倒闭以来已经过去了868天，接近历史上最长的倒闭间隔时间。与此同时，消费者已经对这种风险有些麻木,包括数字钱包在内的未投保存款的增长就证明了这一点。
银行危机的特点之一是它们很少连续重复。这很重要，因为政策制定者倾向于围绕上次战争制定监管措施。美国的压力测试包括各种不良信用情景，但很少涉及利率冲击。10年期国债收益率的严重不利情景为0.8-1.5%；反映较浅衰退的基准情景包含 3.2-3.9% 的收益率。
在欧洲，利率风险由监管机构通过流动性覆盖率 (LCR) 进行监督。它要求银行持有足够的高质量流动资产（HQLA）——例如短期政府债务——可以在监管机构设计的 30 天压力情景期间出售给基金银行。在压力情景下，银行必须持有至少相当于预计现金流出100% 的 HQLA。
瑞士信贷以 144% 的平均 LCR（尽管低于第三季度末的 192%）经受住了存款外流的激增。硅谷银行从未受到美联储 LCR 要求的约束——即使作为美国第 16 大银行，它也被认为规模太小。这是一个耻辱。监管不是灵丹妙药，因为银行有偿承担风险。但应该有一个适应当今风险的监管框架，政策制定者们要忙活起来了。
（本文作者是美国前对冲基金经理，拥有25年从业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