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工业富联上市整5周年了。

2018年上市的工业富联,是鸿海集团(即富士康)将旗下5G、云计算、智能制造、工业互联网等新业务整合而成的,全名“富士康工业互联网”。作为富士康为了中国大陆本土化而交出的“投名状”,工业富联2018年在A股甫一上市,市值就突破4000亿元。

但很快人们发现,工业富联有些名不副实。公司中“工业互联网”的成分少得可怜,其主体仍然是3C产品代工厂。幻想破灭,工业富联的股价之后常年低于发行价,市值一度跌至1800亿以下。五年来,市场向公司追问的,是两个核心问题:会不会跑路?能不能转型?

如今,工业富联借着AI产业爆发的势头,股价又雄起了一把,重新站上4000亿。在大涨的风头中,公司先后发布了2022年年报和ESG报告,这些新的信息,能不能给富士康的“跑路与转型”问题提供一些新的回答?

鸿海“跑路”,富联转型

工业富联有一点吃了名字的亏。

工业富联是富士康的子公司,也是富士康在中国大陆最有竞争力的一部分产业。知名度最高的“郑州富士康”“深圳观澜富士康”,以及一部分“深圳龙华富士康”,都属于工业富联。所以,当说到富士康把产业转移到印度或其他国家时,舆论也会把这个跑路的“富士康”与郑州或者深圳富士康等同起来。

实际上,工业富联在战略上是以中国大陆为基础建立产业集群。而产业转移和全球布局,更多是母公司鸿海集团考虑的事。

2023年4月,位于贵阳贵安新区的富士康被曝关停。这个曾经有5万员工的园区,如今人去厂空,等待着下家的接盘。心怀怨气的贵阳人还记得当年郭台铭信誓旦旦地保证:贵阳富士康绝对不会是低端的制造基地,而要走云端网络等高端发展路径,并且把可持续发展融入到对贵州的投资中。结果,这个富士康非但未见到“高端”在何处,而且跑了路。

但这个“富士康”并不是工业富联。耐人寻味的是,其实富士康母公司在贵阳的厂区不止一处。除了贵安富士康之外,还有一处贵阳鸿富锦(“鸿富锦”这个名号,是鸿海集团的另一个子公司)。而该公司在当初组建工业富联时被并入工业富联名下,在2022年的时候从“鸿富锦”换成了工业富联的名号,成为“贵阳富联”。

所以,分水岭就在这里。没有整合进工业富联的版图里面的产业,出现了关厂跑路的情况。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杭州。2022年,已经处在停产停业状态的杭州鸿泰精密,被工业富联接盘。之前在2021年12月,工业富联还收购了另一家“侄公司”、位于河南的兰考裕富精密。这些动作又与工业富联在河南、杭州等地的业务新布局有关。

富士康之所以在兰考这种五线城市都有园区,是因为国内产业转移深度推进。富士康最先是1988年在深圳建的厂。到了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之后,集团开始从东南沿海向北方和内地转移,比如在郑州、烟台、武汉、贵阳等地建厂。到了大约2018年,富士康又展开了第三波内部的产业转移,以第二波产业转移的基地为核心,向更低线的城市布局。比如以郑州富士康为中心,富士康在河南兰考、周口、济源、鹤壁等地建厂。

并且从外部的视角看,这些“国内产业转移”的布局,有向工业富联集中的趋势。而鸿海集团则可以用更不受国界限制的思路来考虑产业转移。

把工业富联从“富士康”这个令人混淆的名称中摘出来之后,这时再讨论“会不会跑路”意义就不大了。工业富联传达的立场很明确,“深耕中国,布局全球”,立足国内的产业布局来转型升级。工业富联有一个“2+2”的新业务策略,即“高端智能制造+工业互联网”与“大数据+机器人”。问题在于,目前市场感受不到这些转型的效果。

“深耕中国”,耕什么?

所以,"深耕中国”的工业富联,耕的是什么?

从“市场可感”的意义上讲,工业富联目前能够看到起色的改变,是云计算、劳工关系、以及总体ESG的改善。

先说云计算的部分。云计算是工业富联的三大业务之一。这三块业务分别是通信及移动网络设备、云计算、工业互联网。其中,“通信及移动网络设备”是各种与网络相关的设备,包括iPhone、路由器、智能家居和各种与企业、家庭和5G网络相关的设备。“云计算”是服务器、存储器等与算力基础设施相关的设备。“工业互联网”则是工业机器人及相关服务。

看一下2022年度的数据。

*百分比加和不等于100%,是因为政府补贴按一定的会计规则计入了营收和利润数字。

根据工业富联的愿景,有人会认为公司主要通过工业互联网方面的研发和投入,来提升自身盈利能力。但这显然与财务数字不符:毕竟,作为业务线的“工业互联网”(主要是公司对外提供的工业互联网产品和服务),这块营收规模甚至没有政府给的补贴多;而作为公司整体转型路径的内部“工业互联网”建设,又没有带来毛利率的显著提升。

相比之下,眼下公司的价值提升靠的是云计算业务。

工业富联2023年以来股价翻倍、市值突破4000亿,最主要的推动力是AI概念的爆火,提高了公司云计算业务上的增长预期。

在所有“AI概念股”中,工业富联算是比较扎实的。AI爆火引发的算力需求爆发,给工业富联带来了更多的高端服务器订单。据台湾电子时报的报道,英伟达目前最顶级的H100服务器目前有6成由富士康代工,下半年将拉升至9成。而专供中国的A800订单则由富士康和纬创瓜分。

根据工业富联CEO郑弘孟的介绍,5月底黄仁勋宣布H100服务器全面量产时播放的生产线视频,就是在工业富联的产线上拍的。

然而,正如我们在前文表格中看到的,工业富联云计算业务在2022年的毛利率仅有不到4%,之前几年也从没有突破过5%。这也是服务器OEM代工的毛利率天花板了。

关键在于,新兴的AI服务器业务的毛利率,能否比之前的4%高?

工业富联在最近一次机构调研活动中指出,目前AI服务器和高效运算已经占到云计算产品的20%,这些产品的毛利率比ODM代工还要高一些,从而比OEM代工4%的天花板更高(但具体的数值是保密的)。公司预计,未来AI服务器的占比会超过40%,带动公司整体毛利率的提升。此外,工业富联在调研和股东大会上,还多次提到其他提高毛利率的办法,比如推动ODM、CMM(即关键零部件+模块化组合+全球供应链)模式,并且通过拓展CSP(云解决方案供应商)业务等等。

如果仔细看财务数据会发现,公司在云计算领域的效率是存在边际改善的,营收和品效都取得了两位数的增长。但是这种改善在财务数据上被其他的利空因素完全冲掉了。比如,受手机市场整体衰退影响,移动设备业务的利润下滑。再加上2022年疫情封控影响,提高了生产的成本。

总之,云计算业务是工业富联目前最值得拿出来讲的。但市场暂时只看到业务面“铺得更广”的价值,而“耕得更深”的价值还只是一种预期。云计算业务的毛利率至少未来要突破4%吧。

人才资源转型

富士康的劳工问题永远是常谈常新。富士康的那个老问题同样可以提给工业富联:劳动密集型代工厂的模式,能否在提高盈利的同时,不做“血汗工厂”?

这不是工业富联能在短时间内改变的。但是上市5年来,我们能看出公司在劳工关系上是两手动作:一方面提升普工的工作满意度,另一方面提升技术工人的占比。而后者对公司的转型具有重要意义。

近期,各地的富士康工人都在抱怨,订单少了,加班的机会少了,已经连续几个月只拿底薪了。同时,正如在郑州富士康工作担任车间管理者的小坤告诉虎嗅,目前各地的富士康工厂在招工上也是有危机感的。“年轻人宁愿去饭店端盘子,也不愿进车间。”

工业富联在宿舍建设、工作环境管理、厂区环境建设等方面都做出了持续投入,严谨地执行环境健康安全(EHS)管理规则。这些投入又是公司在各地建设绿色工厂、零废工厂等努力的一部分。这不仅在ESG上有个交代,更主要的作用是提升工人满意度,帮助招揽工人。短视频平台上的富士康招聘小姐姐,经常选厂区里绿树成荫的环境,边走边讲解招工要求。还有工友反映,厂子还针对残疾人士提供专门的招聘通道和生产岗位。

工业富联一定程度上在修复富士康的劳工关系口碑。但由于订单减少、招工减少,以及产业向国外转移的趋势,工业富联在用工方面的社会形象依然不算很正面。

相比之下,有另一个不太受关注、但或许更加重要的数字,即技术工人的数量。我们不妨来看公开数据(见下表)。上市5年,工业富联的普通生产人员(不含临时工)人数减少了1/3,但技术人员增加了50%以上。

现实中,工业富联的员工人数是动态波动的,所谓“铁打的富士康,流水的员工”。但这组数字基本上说明了一点:公司创造的普工岗位在减少,而技术人员岗位是逐年增加的。这很可能与工业富联的数字化、自动化转型密切相关。数字化的产线需要更少普工、更多技术岗。(但工业富联不曾正面谈论过此事,可能因为这与它“创造就业”的传统形象不符。)

此外薪酬数字显示,研发人员的2022年过得不太好,工资水平退回了2019年。但公司的ESG报告又说,2022年应届的技术人员(即“菁干班”)留任率达90.5%——果真如此的话,可能很大一部分人才选择了与公司共度时艰。

绿色转型

工业富联在“深耕中国”上的诚意,也体现在ESG方面。

ESG和可持续发展之所以和“深耕中国”相关,道理很简单。比如工业富联把工厂建在河南兰考这种相对缺水、缺基础设施的低线城市,同时配套建设(或筹建)2兆瓦光伏电站,以及地热能、节水、减废的清洁生产设施,这足以表明公司立足本地长期经营的打算。

和兰考园区类似,工业富联在各个工厂都投入了绿色工厂的改造。并且公司致力于2030年减少80%自身运营碳排放(以2020年为基线)。由于重视ESG工作,工业富联近年来收获了不错的ESG评价。MSCI对工业富联的ESG评分3年涨3次,并且有可能还会继续提升。BBB级已经是劳动密集型制造业不易达到的成绩。

不过,“绿色转型”和市场期待的公司业务转型又有几分关系呢?

MSCI的ESG评级指出,工业富联还有两件事上落后于同行:清洁技术机遇和劳工关系。劳工关系问题上文已经讨论过。清洁技术机遇,则考虑的是公司在清洁技术上的投入能不能给公司带来新的商业机遇。这还是要拿钱来评判企业绿色转型。

工业富联的ESG报告显示,公司的清洁科技相关业务年营收,超过了2000亿,在总营收中占比约为42%。这有点过于高了。

问题出在工业富联对“清洁技术”的定义上。公司认为:清洁技术相关业务=云计算+工业互联网;也就是说,云技术和工业数字化就是清洁科技。

这么定义有一点道理。毕竟云计算和数字化能为制造业提升效率,用更少的成本、能源、材料创造更多价值。但这些原本就是工业富联主业上的机遇,而在一些公认的清洁技术风口上,工业富联的机会并不明显。

与公司关系最近的清洁技术机遇是液冷服务器。液冷服务器的散热能耗低,是未来新建数据中心的标准配置。工业富联也是“液冷服务器概念股”之一,可以为用户提供浸没式液冷数据中心解决方案。但考虑到工业富联云计算业务极低的毛利率,液冷技术能贡献多大的附加值,取决于公司云计算业务能否尽快从OEM向ODM和CSP提升。这就回到了前面讨论过的问题。

除了液冷服务器领域之外,工业富联还布局了汽车零件、汽车智能化配件的代工。一个比较有象征意义的成绩是与中信戴卡(车用铝合金轮毂龙头)合作建设了中信戴卡的北戴河灯塔工厂。但在更务实的层面,公司目前还拿不出具体的业绩成效。

结语

工业富联是一头制造业巨兽,摸清它的全貌并不容易。一直以来,公司承诺了很多转型方向(有文章开头说到的“2+2”,鸿海母公司还有个“3+3”),令人目眩,而兑现出来的又很少。但如果理解了工业富联整体的业务布局,不难认识到“深耕中国,布局全球”战略的严肃性。尤其在公司的国内低线城市布局,以及可持续发展/ESG评级提升方面,很明显地看到工业富联对“深耕中国”的深度思考。

但另一方面,“深耕中国”与“转型”之间还是有一个鸿沟的。在中国的产业布局倒是加深了,但如何摆脱劳动密集型代工模式,提高利润率,这仍然是一个问题。眼下,市场从工业富联的云计算业务前景上看到了一些希望;并且工业富联的员工队伍也悄然向技术密集型的团队转变。

但人们还在等待着一个更明显的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