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江西一些企业陆续复工复产。在南昌市的一家制衣公司里,工作人员在车间进行拉布工序。图/新华

中小微企业的艰难时刻

王允涛的公司已经按下暂停键一个多月了。他在上海经营一家医疗器械企业,生产制氧机、呼吸机等20余种医疗器械产品,这段时间都处于停工状态。往年这个时候,王允涛基本都在出差,飞往各个城市联系代理商、开发市场。尽管公司主要通过电商平台线上销售,但也在全面积累了200多个代理商。而现在,他封在家中,无法办公。

和王允涛面临类似困境的还有陈轩。他在上海经营一家垃圾分类企业,提供垃圾分类督导、回收转运等服务,也销售回收机等产品。由于小区封控,业务从3月底开始便停滞了。

在外资企业中国分公司担任总经理的庞燕也已经居家办公月余,以往从上海港进口的货只能临时通过杭州中转。而在纺织品出口重镇绍兴,浙江力笙进出口有限公司长期通过上海港口出口面料,董事长刘永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公司转向宁波港出口,由于港口拥堵、物流不畅,运输效率大幅下降,对整个生产链和资金链产生影响。

他们是上海疫情下数量庞大中小微企业的缩影。上海建立了重点企业“白名单”制度,启动实施复工复产。但对于不在重点企业“白名单”中的上海中小企业来说,则更期待复工复产,尽快解决进口货物卡在机场提不出来、办公园区进不去,以及由此引发采购、生产、销售、回款等系列问题。

由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牵头发布的《中国小微经营者调查2022年一季度报告暨2022年二季度中国小微经营信心指数报告》(下称《小微调查报告》)显示,2022年一季度,小微经营者经营水平为自2020年三季度观测以来的最低点,遭遇营业收入、现金流维持时长以及利润率等“三降”问题,处于步履维艰的境地。

自上而下的纾困也在及时展开。5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当前相关市场主体困难明显增多”,部署进一步为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纾困,以保市场主体稳就业;推动外贸保稳提质,助力稳经济稳产业链供应链。

“上海市有8万多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预计减免的租金超过100亿元以上,远超2020年减免金额。”上海市国资委规划发展处处长鲍杰近日透露。而中小微企业也在积极自救等待复工。

保住“现金流”才有复工可能

3月下旬,王允涛已经感受到物流的压力。“断断续续地,部分快递就不发货了。”3月28日,他收到通知,4月1日至5日将会封控,当时他以为会按时结束封控,也没做过多准备。

王允涛的公司做国外呼吸机等产品的代理,也在江苏开设工厂生产制氧机等品类,两者各占一半。由于产品大部分通过线上销售,物流是核心。以往,产品从江苏工厂、美国运到上海仓库验货,再发往客户手中,订单销售额在每月四五百万元。而现在,4月以来的订单基本都未能履约。

“货都堆在上海仓库,”王允涛说,目前300多平的仓库积压了几千件产品。由于疫情管控,从江苏工厂生产的货无法发到上海销售端验货,上海的货也无法发给终端客户。被通知封控时,他仅通过全国各地的代理商备了一批货,但“数量很小,来回二次运输,成本很高,所以转运出去的备货量很少。”

除了货品积压,生产所需要的零配件也无法运输。正常状态下,江苏的工厂一天能生产数百台制氧机,其中有重要的零配件来自深圳、上海,由于两地相继发生疫情,常规的传统设备生产一直在用之前备用的零配件,而新开发的产品则几乎陷入停滞状态。

“产品做不出来,周期都在往后拖。”王允涛说,在复工之后,生产能力可能会出现下降,周期会持续后推。进口的产品也无法履约,4月初,他们代理的一批美国发来的货已经到了上海海关,但直到5月上旬都没法入关,何时入关仍是未知数。

持续的延迟交付会造成客户流失。“客户都要求稳定的商家,我们不能发货,客户就会选择其他没有疫情的企业,长期维护的代理商也会流失。原来的客户出现流失,经营状况就会下滑。”王允涛说,再想恢复以前的状态,难度非常大,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

据王允涛估计,一个多月来流失的订单量达到60%~70%。长期无法履约、订单下滑,对于电商平台的店铺来说,各项指标权重也会下滑,对整个店铺的信誉及星级评价都会产生影响。

由于公司在上海的总部不属于“生产型企业”,被认为是销售型小微企业,无法申请复工。持续的停滞,让王允涛判断现在的营业额相比去年同期会下降40%~50%,而这也会导致企业在战略上的收缩,“之前开发新产品、铺设线下点位的计划都要搁置了。”

王允涛以前从事家电行业,后来看好医药行业才转行并坚持了十来年。2020年疫情时,社会对呼吸机、制氧机这类产品需求很高,对企业经营还有一定拉动作用,但后来的变异毒株大多停在喉咙部位,对肺部伤害不大,呼吸机的需求随之降低。

他所代理的美国高端产品价格达到一台两三万元,可以在户外使用,多年来销量一直增长,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高价位产品销量下降了一半。尽管销量下降,美国的货源却仍然很紧张。王允涛记得,由于美国产品经常断货,不得已通过航空运输紧急进口,成本相比海运增加了三倍。但因为市场消费能力不足,设备在市场的定价也已经稳定,企业反而降低售价、压缩利润空间进行销售,以此维护一批客户。“再加上如今的疫情,对我们来说是迎头打击。”

根据上述《小微调查报告》,小微经营恢复比例降至自2020 年三季度观测以来的最低点。特别是,近四成小微经营者的现金流仅能维持不到一个月。该报告由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与蚂蚁集团研究院、网商银行通过线上调研平台获取的16529 份样本得出。《小微调查报告》认为,在疫情影响地区,如果疫情持续超过一个月,大量的小微经营者将面临倒闭的风险,相关人员的就业岗位和收入保障也会相应受到影响。

王允涛算了一笔账,封控的一个多月来,上海20多名员工的工资加上社保、公积金接近30万元,房租成本接近3万,而收入微乎其微。现在,他主要靠以往的“积淀”维持现金流的运作。

针对企业的资金困难,中国人民银行上海总部党委委员、总行金融消费权益保护局局长余文建近期表示,人民银行上海总部出台了20条具体措施,重点加大对受疫情影响较大的住宿餐饮、批发零售、文化旅游等接触型服务业及其他有前景但受疫情影响暂遇困难行业的支持力度。引导金融机构提升信用贷款和首贷户比重,支持市场主体复工复产。

“闭环生产成本太高了”

相比王允涛未能获得“复工资格”,陈轩有复工机会却放弃了。

他经营一家垃圾分类企业,从最开始公益性质的组织,到后现在逐渐市场化转型,为政府提供第三方服务。其中包括服务类订单和产品订单,例如回收清运垃圾、垃圾分类督导等服务,产品订单则是销售回收机给其他私人企业。

3月下旬,上海一些小区已经实施封控,陈轩公司的作业人员也陆续停工,到4月1日完全停工。“像清运垃圾业务,是按照清运数量补贴,如果没有清运,就没钱了。”陈轩说,“我们和政府的服务性合同是一年期的,现在这一个多月无法履约,解封后还得和政府沟通,是否能把进度赶回来,完成一年的交付。”

除了服务业订单无法作业,物流停摆对产品订单影响也很大。3月31日,他收到快递通知,赶快提最后一批原材料配件,站点要关闭了。后来,堆积在办公室的货物一直没能发出去。另外,产品订单也涉及到报价问题,由于工期不确定,原材料价格也在上涨,现在和解封之后可能完全不是一个价格体系,这会影响到正在洽谈的订单。

陈轩更为担心的是,订单量会受到影响,“政府在疫情防控上花了很多资金,可能在其他方面预算会缩减,我们的服务类业务可能就会受到影响。”

“市场需求不足是持续困扰小微企业的问题。”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经贸学院党委书记、副教授金泉认为,这是从2020年延续下来的,其中包括了突发疫情对市场的扰动。

2019年,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加入北京大学张晓波教授发起的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联盟(ESIEC),开始对上海和浙江省中小企业展开调查,三年以来,调研了有两万六千多家中小企业,至少做了5次比较大规模的调查。根据最近对中小企业的调研,金泉发现目前企业面临的困难与此前相比有所不同。

“很多企业预备是不充分的,并未想到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封控,在这种情况下小微企业是比较被动的。”金泉说,中小微企业的悲观情绪也在蔓延。根据《小微企业调查报告》,2022 年一季度小微经营信心指数已低于荣枯线,二季度可能继续下滑,小微经营者们对下一个季度的营业收入、运营成本的预期不甚乐观且继续走低。

由于大部分员工是外勤人员、设备组装人员,陈轩的公司并不具备线上办公条件。不久前,他所在的工业园区通知可以申请复产复工,收运垃圾属于生活保障类企业,但排在了第四批。“对小企业来说比较折腾。”陈轩说,要满足闭环生产的条件,吃饭、住宿的问题公司都要解决,员工每天要做一次核酸、一次抗原,“成本太高了,索性等到全面解封的时候再复工。”

这次疫情前,陈轩本来考虑在公司配套业务上扩张,打算招聘一些程序员等技术人员。疫情期间,他也想过开发消杀服务,但到现在也“没有太多精力”。由于疫情影响,也无法正常面试,招人也暂停了。

“新业务的拓展会放慢,公司的业务方向会调整,相比于之前打算往外省市扩张,现在会更多聚焦于本地市场,把基本盘维护好。”陈轩说,从员工的角度看,实在紧缺的岗位,才会考虑招人。而那些大量的外勤人员,由于都是外包临时工人,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

中小微外贸企业承压

在上海港口运行不畅期间,数量庞大的进出口企业也随之遇阻。刘永勤是浙江力笙进出口有限公司董事长,全公司130多名员工,多年来从事纺织面料出口贸易。

过去,大部分面料从绍兴通过上海港口运往欧洲、南美地区,近一个多月来,由于上海港口堵塞、交通封闭,他转往宁波。“余地少了,有些船宁波不开,要么仓位不一样。”刘永勤说,目前港口和内陆运输效率都有所降低。

“以前寄到欧洲只要三天,现在寄到欧洲有可能两个星期,整个生产链都会慢起来。”他说,仓储、资金压力会紧张,由于外贸订单是预付制,客户只会付10%~20%的订金,运输时间长导致回款周期变长,现在回款周期在两到三个月。

产量也出不来。“正常情况下,6月份之前会把冬季面料出完,目前来说稍微推迟两三个星期影响不大,但对整体产量会有影响。”刘永勤说,现在销售额相比年初降了30%,4月计划要出1000万美金以上,实际上只出了700万美金。

根据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商业行业委员会与一站式外贸企业跨境金融和风控服务公司XTransfer联合发布的《2022年3月中小微企业出口贸易(B2B)指数报告》,在4月1日至4月15日期间,上海中小微外贸企业收款量同比下降1%,由于疫情的进一步影响,生产制造、物流仓储、集卡运输呈现不确定性,使得中小微外贸企业收款放缓。

4月,中国港口协会重点监测的沿海港口货物吞吐量同比减少1.4%,其中外贸吞吐量同比减少2.7%。

从2020年到现在,海运的成本高了10倍,产品价格随之上涨。“国外买家有购买力,订单量并没有受到影响。”刘永勤仍对中国面料生产有信心,认为下半年销量会有所恢复,“中国面料产业链齐全,品种丰富,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同样是外贸出口重地的义乌,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义乌市商务局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主要的难点在于货物和人员的流通,“物流是双向的,人也是双向的,出不去也进不来,对订单成交和外贸供应链造成一定影响。”义乌市通过推动企业建立海外仓、线上云仓,尝试境外展“代参展”等方式推广新产品,以此弥补人员难以出国参展的问题。

“上海港报关暂停,在上海封控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当时浦东机场已经封闭管理,航班熔断。大量货物从荷兰阿姆斯特丹中转,直飞杭州,再从杭州转运到上海。”庞燕是一家德国独资企业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企业共8名员工,负责除日本、印度以外的亚洲地区销售、技术支持及售后服务。

公司的产品是线束测试仪,主要用于汽车、轨道交通等行业。产品在德国生产,绝大多数通过代理商在中国分销,疫情前70%货物由浦东港口空运进关。庞燕说,目前公司启动了应急预案,从杭州报完关后直接发到湖北荆州大客户处,再分发给其他客户。

不过,在上海的客户就没法拿货了。上海是汽车生产重要地区,即便庞燕有货在办公室,由于人员封控在家,园区也全面停工无法进入,因此没法送给客户。

凭借应急预案,庞燕尽可能拿到了3、4月的订单,但她认为疫情后的经营还有待评估。“我们的设备是无法替代的,只要这个产线存在,它就需要这个设备,都是提前一两个月就已经规划好的,所以目前订单没有减少,但需要评估疫情后经济的状况和客户的意愿。”庞燕说,如果疫情后在上海的大客户车企缩小生产规模,那么订单也会随之减少。

相比于其他小微企业的资金链困境,依靠总部拨款,公司没有现金流危机。但庞燕在2021年下半年开始感受到整体需求的下降。在2018年、2019年,每周都有从德国运往上海的货,后来变成6周提一次货,现在恢复成一个月提一次货。“公司成立六年,从2020年开始OKR到现在一直都是完不成的状态,2020年亏损比较厉害。”

最大的诉求是能“尽快复工”

多名中小企业主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大的诉求是能“尽快复工”。“将物流打通,整个供应链才能活起来。同时有一整套措施保证复工复产企业能够正常运转,这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庞燕说。王允涛则希望有更明确的政策、规划。

庞燕希望减税、减房租政策能落到实处。疫情前,她刚换办公室,交着两处办公室的房租,由于是私人业主,并不享受减免政策,房东也不同意减免。王允涛的房主也属于混合制,在房租政策上可能没法获得减免以渡过难关。

相比减税等政策补贴,陈轩更关注的是订单上的支持。“对小微企业来说,交税本来不多,营收减税其实很少。”根据上述《小微调查报告》,当前各项扶持政策的适用条件对长尾小微经营者较为苛刻,未享受到扶持政策的小微经营者约占三分之二,社保缓缴、减税降费、普惠金融支持等政策无法有效惠及该群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产业链是否能抱团,政府给整个产业链订单支持,大企业又给小企业一些单子,在业务上有所补贴。”陈轩说。

在5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主持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提出了三点为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纾困举措,包括落实已确定的退税减税降费、缓缴社保费、物流保通保畅、推动企业复工达产等政策举措,加大对企业的政策扶持特别是金融扶持,以及在5月底前全面排查机关事业单位、大型企业拖欠的中小企业账款,无分歧欠款发现一起清偿一起。

针对外贸行业,会议提出了要着力保订单和稳定重点行业、劳动密集型行业进出口,有力有序疏通海空港等集疏运,出台便利跨境电商出口退换货政策,加大外贸企业信贷投放,支持中小微企业参加境外展会等措施。

金泉认为,现在中小微企业最大的期望是营商环境优化和未来政策预期的稳定性。“这可能是促使企业坚持经营行为的根本动力,当然出台的各类纾困政策如能进一步落实到中小微企业身上,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企业优化资源、克服困难。”

“上海是新发展格局中国际国内两个大循环的战略连接和中心节点。”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授、区域与产业研究中心主任李辉文说,封控一个有着将近2500万常住人口的超大城市,和封控一个中小规模的城市有着质的区别。“疫情冲击上海,影响的不仅是上海一个城市,还会波及到长三角、珠三角乃至全国其他区域。”在他调查过的案例中,就有深圳企业由于上海的疫情而停产,因为关键的上游产品要由上海企业生产。

“与2020年相比,长三角地区之间的互联互通显得更难了。”李辉文说,2020年初疫情发生时,三省一市之间的物流人流能基本保持畅通。“现在不仅省、市之间存在阻碍,而且乡镇、街道之间,甚至一些小区内都分割。这提醒我们在动态清零总方针总原则绝不动摇的前提下,要根据疫情的变化适时地做一些战术上的调整。”

李辉文认为,稳产要稳链。产业链其实并不是机械状的单条链,而是纤维状的复杂合约分工网络。像长三角这样市场厚度如此之高、分工网络如此细密复杂的区域,即使有一些企业链条断了,也能快速找到新的上游或下游,可以随时断裂、随时修复。只要市场能够重新活跃起来,经济就能迅速地自我修复。

(应受访者要求,王允涛、陈轩、庞燕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