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o是如何倒下的,没有人能说清。从北大校园起步,迅速登上巅峰,又急速跌入谷底,身在其中的ofo人发现,公司膨胀的过程中,理想、资本、贪腐、派系交织在一起,繁荣时已经显现颓势。

ofo彻底消失,带走了1580万人的押金,也带走了ofo人的光荣与梦想。

7月15日,豹变发现ofo撤离办公室、低价处理小黄车,种种迹象都在显示ofo正在做最后的大清场,详见《ofo的最后一个夏天》。

戴威悄悄退出公司,回归家庭,升级为一名奶爸。他可以重新来过,而那些在ofo投入青春的人,还耿耿于怀,他们迷惘、错愕,感恩又慨叹,毕竟ofo始终没能走到最后。

青桔、摩拜、哈罗的后续发展,证明共享单车行业没有问题,只是最后留下的不是开创者ofo。

一群满怀理想的年轻人,全身心投入,缔造了中国新四大发明之一的ofo,最后却是以惨淡的结局收场,那些曾经在ofo度过闪耀日子的人,摘下理想的玫瑰色眼镜,开始反思ofo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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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进来后,奋斗劲没了

楚云飞,28岁,司龄4年,高级主管

滴滴进来确实带来了成熟的管理方案,但是用在创业公司身上可能不是那么实用。

那段时间,空降了很多人进来,岗位、职级、工资比我们还高,但是他们根本不懂业务,单车的零件都未必叫得全,让他们去设计单车,管理大家,很多人是不服气的,我们私底下会说这就是“瞎XX管”。

规章制度变得很复杂,要一层层提审批,报销的流程特别繁琐,很费劲。当初,我们在学校做一个活动,活动策划出点子,设计转眼就把海报做好了,我们去制作海边或者横幅,都是自己先垫钱,然后跟财务说一声,钱第二天就到卡里了,效率特别高。

我们刚开始还不熟悉报销流程,可能需要一个月,后来周期拖到三个月,大家就不再垫钱了,那种为骑行目标集体奋斗的信念感,维护公司的心思没有那么强烈了,变成一种打工的心态。

2016年,某大学开学前,楚云飞完成车辆清洁

空降过来的领导,喜欢从外面去找人,就算管理岗也是优先考虑外面的人,不从内部提拔,公司内部就开始分派别了,大家要选边站了,有些老员工也会去滴滴派那边,因为他们升职快、涨薪高,人心就开始乱了。

一帮人不好好干活,天天研究怎么靠述职升职加薪,但领导就看PPT做的好坏,好多真正干实事的人,不会做PPT,他们反而工资是最少的。PPT这种很形式化的东西刚出来,遭到很多人反对,但是没用。领导还是根据述职演讲来给你定级,有时就一个领导一人拍板,我经历好几任这样的,不过后面他们都走了。

更糟糕的是定KPI,领导给我们定的KPI是订单环比增长量,你只要完成就行,不需要有什么思考。这种KPI领导想要多少,我们是可以做出来的,这样每个月工资还多一些,何乐而不为呢,但是这对公司是有损害的。

比如,为了提高订单量,我们会疯狂调度车,就是把闲置的车调到人流量大的地方去。调度是很费钱的,一辆货车一天的费用大概960元,大概可以调动200辆车,车需要被多骑4-5次才能覆盖成本,但是很难实现,所以频繁调度,虽然可以提高一点订单量,但是实际是亏本的。

那时候,北京租了几百辆货车去调度,调度地越多,订单量越好看,但是赚不到利润,是没有什么意义。

长期这样做就是内耗,对公司不利,无奈投资人喜欢看订单量增长,领导也只看这些。我们提过意见,说不能这样弄,但没有任何反馈,后面就不想提了。

我们想好好运营下去,但是这些束手束脚制度,内部派系纷争,数据为王的导向,导致内耗越来越严重,ofo本身那种理想的激情的氛围消失了。

我时常想起最初的那段激情岁月,10多个男男女女,结队骑车半夜刷街,完了之后大家一起撸个串喝喝酒。大家志同道合,一起闯江湖的感觉,配合非常默契。我把这个活交给你我就放心,什么都不用说,你自己去做,做好了是好,做坏了大家一起扛。

有兄弟结婚,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飞过去捧场。前500号员工,过生日的时候还会收到999元的红包。

那时候,没有上下级的谄媚、没有上下班打卡、没有日报周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纯碎是个人自觉,但那是我最拼命工作的一段时间。

2

公司膨胀太快,人跟不上

蒋文礼,35岁,司龄19个月,高级运营

进ofo之前,我已经找到新东方英语的内勤工作,临入职发现ofo要在我待的城市开城,就投了简历。面试官问我,“你为什么要找这份工作?”我说喜欢骑自行车,希望在公司有发展。

他很直接,说没有坑,问我愿不愿意去做单车运维,好好干会有机会。单车运维就是路面上搬车的工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大叔在做,我说行,我干。

干了一个月,公司要大批量投车,需要招区域运营,领导决定从内部提拔,我就从单车运维变成了初级运营。

蒋文礼留下的纪念品/受访者提供

刚上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管理,下面的人天天跟我扯皮,我又没办法把事情捋好,只能去请领导教,然后在工作中慢慢去提升管理技能。

记得当时我代职管理一个维修仓库,大家没有明确的操作规范和指南,都是凭着感觉在做。总部的人来查看,说“你们怎么是这样做的”,后面才组织培训,让兄弟们按照规范的程序来做,保证修车质量和效率。

那时候ofo大面积投车,仓库管理还比较混乱,有些管理仓库的兄弟趁机“赚钱”。维修厂长会拿着一摞购物卡去买通仓管,让ofo把维修仓库交给他们做,他们负责投放、收车、维修。

我团建的时候,听其他同事说,要是有人愿意,一个月能从修车厂拿30万元的回扣。

后面ofo没钱了,修理厂、司机师傅、供应商都来堵办公室,在办公室打地铺,把公司弄得很乱,我们就在外面办公,平常用微信沟通,开会的时候就找个公园开会。领导还跟我商量暗号,说如果我用钉钉给你们发消息,说明公司出事了,你们就立马报警。

ofo已经彻底没钱了,城市没有运营经费。从那开始,公司正式裁员,我们最开始有400多人,裁到最后只剩20人左右。那段时间,大家都在猜,这个月谁会走。

有一天,领导把我们叫到一个KTV包间,我们知道不是团建,到了之后,果然离职协议就摆在桌上,让我们签,大家签完就散了。

离职后,我以为找工作很容易,因为已经是高级运营了。事实上,面试几次后,我越来越不自信。

后来我发现,一方面,是共享单车的特性,工作经验难以复制到其他行业。另一方面,ofo的架子很空。虽然我有带人的经验,但没有技能和逻辑作支撑,离开ofo后,我又重新做回了销售。

我记得有一个同事,刚进来的时候,很快拿到很高的底薪,当时所有人都看好他,只要好好干,一定会做得特别好。事实是,他当时负责外围收车,就在组里安排一个人,“你就是队长,你把我的事情都负责起来”,他每天就在不上班的状态,玩玩摩托车。后来,他就没有再做管理层,做回了一个普通的销售。

在ofo,我们能拿到平常不太容易拿到的机会,随着ofo的发展,我们也得到快速成长,但同时,可能是公司管理和价值观的缺失,最后出现了问题。

到今天,从ofo走出去的人,50个人里,走好的不超过5个人。

3

戴威追求的理想,跟资本不相融

梁燕,27岁,司龄20个月,运营经理

戴威发公开信的时候,我在下面留言:没关系的,我们一起挺过去。

离职后,我会想,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努力了吗,你真的拼了吗?我们半夜搬车,手机打到出故障,曾经我们有多努力,后来就有多不甘心。因为不是共享单车没了,是ofo没了。

我们是行业的开拓者,现在去街上看,政府的一些划线,都是我们测好的位置。最后形成固定的停车处,包括核心点位、核心区域的划分,都是我们定下来的。

那时候,我们会半夜搬车,凌晨3点,我们3个女孩,加上7个男孩,一车一车地卸,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也不觉得累。ofo的氛围不像普通公司一样的高压,大家主要靠自觉。

梁燕去北京开会,拍摄的ofo大楼

靠自觉就会有浪费的空间,公司泄洪口开得太大,资金流失太多。我记得,暑假招聘兼职,招了七八个人,每个人一两百块钱一天,持续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推卡。

包括运营用车,可能3辆车就够了,但他就要报5辆。一个片区,申请2个中巴车就可以了,要申请4个。一辆车本来可以装15辆自行车,只装12辆,完全不懂节流。

当时很难有人去讨论这些事情,主动权掌握在运营手里,只要他们提出需求,公司就会努力满足,没有有人去认真计算成本。

ofo的产品也有问题,车的质量不好。当时用的锁,用砖砸一下就开了。在北京见产品经理的时候,我说过这个问题,他说做过各种测试没问题。反观摩拜,他们的车锁不容易坏,我们没有及时跟上节奏。

我到现在都认同ofo的理想情怀,在哪都是赚钱,为什么不去一家愿意让自己拼尽全力的公司呢。当时,ofo出现危机,戴威发公开信的时候,我甚至给他留言,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挺过去就好了。

我能理解,他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但我也会问,你真的拼了吗?真的和我们一起努力了吗?

因为我真的很不甘心。不是共享单车整个行业没了,是ofo没了,那就是我们没有做好。我离职的时候,当时ofo城市已经走到末路,领导和我协商,接下来的工作我作为女生,不方便再介入,我就离职了。

散伙的时候,我穿着ofo的工装去的,吃完最后一顿饭,哭得很崩溃。我离开后,调整了一个多星期,又出去旅游,过了一个月才继续找工作。那感觉,就像失恋一样。

哪怕到现在,我还是用着ofo的杯子,在家穿ofo的工服,关注ofo的消息。但我也想明白了,ofo的情怀别人学不来,ofo的腐败也是必然的。

我现在的公司,做任何一个项目,试点推行无数次,先去小城市试点,再去大城市试点,去海边城市试点,去内陆城市试点,最后推向全国,以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稳扎稳打,但ofo不是这样,想到了,就立马去做。

ofo一个大佬说,看到黄昏时分,人们鱼跃而出,踩上小黄车,集体穿过马路,奔家而去,这个画面很感动。场景确实很温暖,但他们可能没有想过,自行车能保养多久,最早链条的成本有多少,有没有计算自行车的损耗,损耗过后如何弥补。

浪漫和现实有着根本的差距。如果ofo的落败,一定要追究一个人的责任,我觉得是资本,戴威追逐的是理想,资本和理想,本就是不相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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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ofo的愿景是“让世界没有陌生的角落”。

在西安旅行时,楚云飞用内部APP随手打开了一辆小黄车,那一刻他觉得,“让世界没有陌生的角落”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这件事是ofo人做成的。

几乎每一个ofo人,都感怀那段青春闪亮的日子,那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跟人生至交,一起挥洒汗水,全身心追梦的过程。

“用爱发电”叠加资本的催化,ofo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管理、制度、甚至员工都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一个估值超过200亿元的“独角兽”。

迅速被催熟的ofo,没来得及享受成熟,又迅速遭到资本抛弃。(应受访者要求,楚云飞、蒋文礼、梁燕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