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富士康事件中的主角,无疑是那些逃离的农民工。据报道说他们大多是临时工。我们看到有篇文章《富士康一个徒步返乡女员工的自白》,提供了一位女性员工的画像:

“我家是河南开封尉氏县的,初中没毕业我就没读书了,后来成立家庭,老公没有工作,现在我们有两个孩子。以前,都是靠外出打工为生,后来经人介绍,来到郑州富士康。”‍

事件发生,正值苹果发布iPhone 14之后一个月。苹果手机一半的产能在郑州富士康,而每年最后一个季度,这里的工人在生产线上加班加点,释放出当年三分之一产能,满足全球市场的需求。

今年企业谈论最多的一个词是“韧性”,其实也就是弹性,其中主说的是供应链的韧性。

疫情、大国竞争、地缘政治冲突、甚至极端天气引发的灾害,都能导致供应链的中断。全球的总产能,尤其是中国的产能是不缺的,但如果这些产能不能得到有效利用,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无法腾挪、共享、匹配,就会出现短缺。

通过自由贸易和市场机制长期建立起来的分工体系失灵了,国家就要考虑自力更生,企业需要备胎和冗余,家庭也要囤积食品和用品。

产能最重要的来源是劳动力。哪里能提供充足的劳动力,提供备用的劳动力大军,哪里就能提供“韧性”。富士康充分利用了河南当地的劳动力市场,来为苹果手机这个万亿级的全球市场提供供应链保障。

苹果每年春季3月发布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和特色手机,秋季9月发布旗舰手机。相应地每年郑州富士康有两个生产旺季,分别是2月—5月,7月—10月(有时是8月—11月)。这两个旺季,富士康都需要大量员工,是劳动力需求的波峰期。

郑州富士康平时员工大约20万左右,旺季时达到30万。他们在郑州中牟的三个厂区,9条生产线上加班加点,最多时生产出了全球一半的苹果手机。

这相当于每年有两个季度旺季和两个“淡”季,为了控制好劳动力成本,能季节性地使大量使用临时工,可能需要一个百万人级别的劳动力储备市场,才能保证这种灵活性,在用工的波峰与波谷之间保持平衡。

哪里能提供10万量级的劳动力大军,随时待命投入生产?恐怕只有在中国,只有在河南这个亿级的人口与农业大省。在郑州附近,拥有广大的农村地区和农村劳动力。他们有农闲季节,家家户户也会有农闲劳动力。

对于从事代工的富士康来说,这也是最有效率的用工方式。再看下那位女工所获得的报酬。

员工在职90天,打卡55天,就会领到一笔8000——10000元的返费。最近几年,每年到旺季我都会选择去富士康。富士康月基础工资为2000元(按照每天上8小时的班计算)。为了多挣钱,大家都拼命加班,一个月下来能领到3500—4000元的工资。

富士康要求临时员工能干满3个月,因为最后有一笔万元返费,正常情况下临时工都能干满。这样加班工作一个季度,每位员工可以获得25000元左右的收入。这与东南沿海发达地区相比,可能只是其二分之一,但已经接近2021年河南的全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水平。

郑州地处河南中心,是交通枢纽,工人流动起来非常方便,如果是常年在富士康当临时工,可能是每年有两个季节放下锄头,进厂组装iPhone。但讽刺的是,这次出逃的员工却只能徒步跋涉回家,背离现代化的超级工厂,”沉默行走在中原大地上” 。

闭环大规模生产,可能中国是在疫情期间唯一能做到的国家。但闭环生产也是有代价的。既要防控:需要部署大量的检测点,及时流调,及时转运感染者和密接者,及时进行隔离;又要保供物资;还要加班加点生产。尤其是对于郑州富士康这样一个超级园区来说,其难度相当于管理一座城市,对富士康和当地政府都是一场极大的考验。

据媒体报道,郑州富士康出现疫情,即使不停工,会影响到苹果手机10%的产能,而11月份郑州富士康的产能可能会下降30%。

今年手机行业日子过得煎熬。正好手边有一份各大手机厂商今年以来的出货量:

在行业整体下跌的情况下,苹果是前三季度出货量在千万以上的厂商中,唯一正增长的,而且因为其iPhone 14手机的高级版本Pro更受欢迎,收入和利润表现更好,上周季报出来后,股价暴涨。

iPhone Pro 的两款机型, 就是在郑州富士康生产,由于需求强劲,9月份苹果已要求富士康将更多的生产线转向Pro。郑州富士康拆除了至少5个车间的生产线,为生产Pro系列进行重组。

今年新冠疫情在中国多个城市传播以来,郑州市都不能幸免,但郑州富士康一直力保生产不中断。2022 年第二季度,苹果在中国的 iPhone 出货量达到990万部,同比增长近 25%,而期间苹果在深圳和昆山的两家工厂都停产过。

在高通胀的时代,保证供应链的稳定,就是企业最大的确定性,就是最大的成本竞争力。可以说,郑州富士康为苹果度过这段供应链动荡时期,发挥了应有的稳定作用。

平息了员工的逃离,建立起了更加严密的防控体系,接下来就要力保产能了。据知名苹果分析师郭明錤,由于富士康将多条生产线转向生产Pro系列,将使这两款高端版iPhone 14的出货量,在四季度增加约10%。

如果11月份郑州富士康产能真的缩减30%怎么办?实际上,产能的挑战可谓严峻。据《第一财经》杂志采访一位车间管理者:

我负责的车间 一千多人。现在能上班的有百分之五六十。剩下百分之三四十,包括核酸阳性、同管异常被隔离的,也有回家的或者在宿舍没来工作的。目前留在车间工作的有五六百人。

(对产能)影响很大的。只能达到原来目标的50%左右。

为了应对这一产能危机,富士康已经把加班费提高到每天400元,部分厂区11月全勤奖提高至15000元。富士康还要大量招工,这样的“悬赏”,在当地劳务市场很有竞争力。也生动地显示出,正如历史上历次大的疫情之后所出现的那样,劳动力成本将会推高。

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深圳富士康可以顶上一部分产能;如果还不行的话,立讯精密、和硕可能就要顶上了,但可能要到2023年初。

苹果的手机供应链的组装环节,在中国依然存在巨大的腾挪空间。如果再加上配套,它构成了一个强韧的供应体系。10月,苹果公司公布了2021财年的主要供应商名单。从公司总部来看,中国供应商7进8退,基本保持动态平衡。从工厂分布来看,在中国设厂的供应商数量保持150家左右,基本稳定。这些供应商在中国设有生产基地约260个(同一供应商同一省份只记为一个),仍高居第一。大陆企业也在进入苹果手机代工领域。

但组装是个典型的“薄利多销”的活儿,极易受劳动力成本和市场的影响。中国的制造业劳动力成本是印度和越南的两倍以上。

iPhone 14在苹果供应链的历史上,将具有特别意义。它是首次在印度生产的当年最新发布的机型。它开启了一个进程,苹果加快在印度建立供应链,向中国看齐。

根据JP摩根的分析,今年底印度将组装5%的苹果手机,预计到2025年,将生产25%的苹果手机,彼时这大致相当于郑州富士康的产能。

苹果认为越南是其从中国搬迁Mac生产的首选目的地。据报道,苹果还打算在泰国建立一条Mac生产线。

苹果还在要求供应商将AirPods,Beats的生产转移到印度。富士康正准备在印度生产Beats耳机,并希望最终在印度生产AirPods。立讯精密工业及其部门也计划帮助苹果在印度制造AirPods。越南将生产 20% 的 iPad 和 Apple Watch 产品、5% 的 MacBook 和 65% 的 AirPods。

在中国这样一个数一数二的人口大国,创造就业依然是最重要的经济和社会政策。既需要就业的数量,哪怕是低端;也需要就业的质量,即能产生中产阶层的就业岗位。

随着中国共同富裕政策的推进,收入向劳动者倾斜,将会是一个趋势,这将推高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供应链中的一部分组装工作向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国家转移,就像当年从深圳向河南转移那么自然。

越南、印度、东南亚、拉美这些国家和地区吸引全球供应链中的组装环节,将是大势所趋。中国在保持一定量的“低端”就业岗位的同时,大量的价值链的“中间”环节是中国的发展空间,不仅在国内,而且会跟随装配环节和市场,进入更多的国家。与此同时,大陆企业也开始代工苹果手机和其他设备。这些将是中国制造走向全球的一个重要领域。

同时也应该看到,中国企业希望沿着苹果价值链向上攀升,也会遇到一些发达国家的竞争 ,如供应链的一部分会回流到美国,或者由于地缘政治风险的考虑,部署到其他发达国家和地区。

中国企业努力提升产业链高附加值,也会受到美国政府的干预。如近来美国对中国半导体产业进行技术管制进一步升级,导致苹果放弃与中国芯片制造商长江存储签订新合同的计划。

生产iPhone14手机基础版的钦奈,目前的富士康工厂里只有不到2万名员工。到 2025 年,它会不会成为一个印度版的“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