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任正非只身前往华为北京研究所,听取消费者BG各业务线的汇报。王成录也是汇报者中的一员。作为消费者业务软件部的负责人,两年前发起鸿蒙项目后,他一路走来已经遭遇了太多质疑。
“操作系统太难,华为做不了;华为做操作系统缺乏竞争力,没法和安卓、iOS竞争;微软、三星都做不成操作系统,华为凭什么能做成?”
来自各个渠道的质疑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王成录当时一方面想办法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内部解释,鸿蒙不是替代安卓和iOS的手机操作系统,而是面向IoT物联网设备,本质上不是一条赛道;另一方面则率先推进鸿蒙在软件部内部立项,希望以系统原型来展示鸿蒙的价值。
2016年5月,消费者业务软件部达成一致,鸿蒙正式在软件部内部立项。2018年初,王成录向任正非汇报时,鸿蒙的系统原型和跨设备协同功能已基本完成研发。
任正非认可鸿蒙连接不同设备的理念。在华为北京OpenLab实验室向任正非汇报后,王成录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
王成录告诉《深网》,高层的认可对鸿蒙来说至关重要,这意味着华为是否要做操作系统、以及操作系统的设计方向这两个根本问题都有了明确答案。
雏形
2015年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王成录应余承东邀请正式加入华为消费者业务,在此之前,他的身份是华为中央软件院负责人。
2015年前后,华为消费者业务快速增长,热销的Mate8等旗舰手机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华为的硬件能力。但由于软件基础薄弱,华为智能手机的用户净推荐值一直不高,余承东希望加大软件投入,找到了合作过的王成录,邀请他加入消费者业务。
在中央软件院工作期间,王成录曾负责开发了华为软件基础设施1.0,包括操作系统、数据库和编程框架等项目,开发的目的是为了让华为在硬件基础设施之外,有能力向客户提供一整套的软件解决方案。如今鸿蒙的分布式计算、分布式文件系统和分布式数据库等技术在当时均已完成研发。
王成录告诉《深网》,在中央软件院工作的两年时间,让他对基础软件有了全面了解,了解得越多就越理解,在别人的平台上构筑商业存在巨大的风险。
在中央软件院期间,他已经有了要做鸿蒙的想法。“鸿蒙”二字出自《山海经》,原是2012实验室内核团队立项的一个技术项目名称。王成录到了消费者业务之后,就一直在推动一定要做华为自己的系统和生态。
在开始做系统和生态之前,首先需要明确到底要做什么样系统和生态。2016年前后,华为手机销量高速增长,但任何产品都有周期,快速增长之后必然会到顶,华为消费者业务高层已经在思考:
如果手机不增长,消费者业务未来往哪走?当时,手环、手表、音响等智能设备让业界普遍意识到了IoT的前景,但没人能看清未来的方向,有人认为手机将替代PC、电视等大部分设备,而王成录和团队认为,手机很难完全替换其他设备。
“如果替换不了,那为什么不让它们互相协同起来呢?”王成录认为,这种共识正是鸿蒙诞生的源点,“鸿蒙从设计之初就是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把多个设备连接起来,融为一体。”
华为内部存在两种不同的声音,余承东认可鸿蒙的方向,只是担心一些具体功能实现起来可能面临挑战,比如手机投屏中抖动、干扰和带宽的问题都需要解决。
2016年5月,鸿蒙在消费者业务软件部正式开始投入研发。
鸿蒙最初的研发团队来自软件部下设的技术规划与预研部,这个部门大概有100多人,承担着思考未来三到五年软件发展方向的责任,包括与外界合作,相当于华为的眼睛。如果华为判断一项技术可行,那么研究部就会负责先做出原型。
2016年底,在完成EMUI5.0交付后,王成录首次在消费者业务务虚会上分享了鸿蒙。务虚会是华为各业务单元的传统,务虚的意思是大家设想一个议题来挑战自己,给大家拓展思路。王成录那次报的议题是生态,他希望给同事做个铺垫,让大家理解什么是生态。
不过鸿蒙的内部首秀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大家就觉得这个东西好像方向还可以。”王成录说。
2017年5月,鸿蒙内核1.0完成技术验证。此时,华为内部对鸿蒙的看法依然平淡,“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可用的技术,这个技术用在我们的产品上会好一点,仅此而已”。
转机出现在不久后,王成录在华侨城的一次务虚会上首次展示了系统原型,华为内部开始感受到了鸿蒙的价值。
随着系统原型不断完善,2018年3月,也就是王成录在北京向任正非汇报后不久,鸿蒙正式通过了华为消费者业务的立项,鸿蒙研发大幕正式拉开。
提速
2018年5月,鸿蒙内核2.0用于终端TEE。王成录告诉《深网》,如果从纯技术的角度,鸿蒙系统当时就已经满足了上手机的条件,之所以一直未在手机上使用,一是需要时间解决应用生态问题,二是考虑到和谷歌的合作关系。
几天后的5月24日,王成录参加了一场重要的内部会议。此时,中兴事件已发酵一个多月,公司高层判断留给华为的时间窗口最多只有一年,华为内部开始紧张的做起准备。
鸿蒙的研发进度因此提速,王成录和团队迅速对端侧技术进行查缺补漏,系统框架很快达到了基本可用的水平。
“别人说我们是因为制裁才做鸿蒙的,其实不是,之前就做了,只是制裁让我们的速度加快了。”王成录告诉《深网》。
很长一段时间,鸿蒙对外都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就算在华为内部也仅有少数参与员工和公司高层知道。与其他“备胎”项目不同的是,华为对鸿蒙的严格保密有一个非常现实的考虑因素——谷歌。
尽管安卓是一套开源操作系统,但使用安卓必须遵守谷歌的两项协议:安卓兼容协议(ACC)和移动应用开发协议(MADA)。前者要求使用方软件必须与安卓相互兼容,后者则直接关系到使用方是否能获得GMS支持。经过十余年迭代,安卓已成为非常成熟稳定的操作系统,GMS则拥有极其丰富的应用生态,华为自然愿意继续使用谷歌。
然而,外部环境的变化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2019年5月16日,靴子最终落地,谷歌随即停止向华为提供GMS(谷歌移动服务)支持,起步较晚的HMS(华为终端云服务)成了华为拓展海外终端市场的软肋。
5.16之后的几天时间里,面对未来危机,华为高层决定调集全公司力量到东莞松山湖基地集中攻关,这在华为内部被称为“松湖会战”。
华为成立了松湖作战指挥部,鸿蒙和HMS也被放在一起讨论,涉及操作系统和应用生态。
但是“松湖会战”能否成功,谁都没有底。
在外界看来,这场涉及部门上下数千人的前途未知的“会战”显得颇为悲壮,但王成录感受到更多是一种非常兴奋的状态。“实事求是地说大家都非常兴奋。制裁是挑战,但是机遇更大。我们做软件的人,还是希望做更多有挑战、能够带来更大价值的事情,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
王成录坦言,“如果没有制裁,鸿蒙可能永远都不会出来”。
经过“松湖会战”期间的几次会议讨论,华为决定在几个月后的开发者大会上(HDC)发布鸿蒙OS 1.0(HarmonyOS)。
华为最先将鸿蒙搭载于智慧屏上,因为智慧屏的应用生态数量较少,而且作为一个大型终端,可以让鸿蒙得到全系统的验证。但因为考虑与谷歌的合作关系,智慧屏的系统体验并未完全放开。
使命
2019年8月9号,华为在2019 HDC上正式发布了鸿蒙OS 1.0,余承东在发布会上宣布鸿蒙将进行开源,这成了当天关于鸿蒙的最大新闻。
开源的核心是商业模式,王成录告诉《深网》,去年5月16日之前,华为内部对鸿蒙是否开源就进行过多次讨论,鸿蒙到底选择安卓模式还是iOS模式,最后决定开源,因为华为想要做生态。
决定鸿蒙开源之后,王成录过去一年的很大一部分工作都围绕于此,“当时没有(开源)环境,代码、人才都不具备。我们就跟合作伙伴去谈、去沟通,再跟相关政府机关沟通,因为这里面不仅仅是把代码放到服务器的问题。开源社区的运营规则是什么?只有好的运营规则,开源系统赋能各行各业才有希望。”
6月15日,国内首个开源软件基金会——“开放原子开源基金会”正式成立,这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但王成录说,华为作为基金会的主要推动和发起方,他和团队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建立托管数据中心、服务器,建完之后去测试,看看量上来有没有问题,有攻击怎么办,这一年都在做反反复复验证,这是为什么到今天才上传鸿蒙开源代码的原因。”
9月10日,华为在2020 HDC上发布鸿蒙OS 2.0,下午6点18分,华为向上述基金会捐赠的鸿蒙代码开放下载。王成录一直在关注代码的访问量,截止当晚12点,鸿蒙官网总访问量超过了500万次,开源代码总下载量超过了6000次,这让他和团队长出一口气。
一年前,鸿蒙操作系统横空出世,不少人感叹华为的忧患意识,以及在困难时期重辟道路的决心。然而,鸿蒙 1.0发布后的进展却不如外界预期,首先搭载的智慧屏也被部分用户认为无法感知,“PPT操作系统”的质疑随之而来。
过去一年,外部环境益加严峻,华为终于在此次开发者大会上将先前的承诺逐一兑现。
华为计划今年12月面向开发者提供手机版本鸿蒙2.0的Beta版本,王成录对《深网》表示,明年一二月份将会开放部分手机用户升级鸿蒙系统,初步升级会验证几个月,之后就会全面放开升级。
鸿蒙即将搭载于华为手机,无疑是外界最关注的话题,但鸿蒙本身并不是专为手机准备的操作系统,而是面向所有IoT物联网设备。在华为的定义中,鸿蒙未来将成为IoT万物互联的软件基础设施,也可以理解为面向所有智能终端的通用操作系统。
王成录说,他希望用户理解,一旦手机搭载了鸿蒙系统,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手机了,消费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工作、生活需求,选择自己组装硬件;而对于开发者来说,鸿蒙生态打开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除了鸿蒙第一阶段代码开源之外,王成录还在此次大会期间宣布,面向开发者开放完备开发工具链,包括编译器、HUAWEI DevEco、HarmonyOS应用框架、API等。
“我们繁荣的科技产业很容易瞬间凋零枯萎,因为我们的产业没有根,特别是软件行业。没有编程框架、编译器、工具,根本称不上是生态和操作系统,有了这些组件才能构成系统和生态的根,有了这些根,整个系统和生态才能成功……”王成录当天演讲时有感而发。
王成录告诉《深网》,构建根技术已是华为内部的一致看法。而无论是从近期频繁访问各大高校、反复强调要重视基础研究的任正非,还是此前在中国信息化百人会上呼吁产业界联合起来扎根突围的余承东身上,都能看出华为正在这条道路上加速前行。
“鸿蒙”二字出自《山海经》,原是2012实验室内核团队立项的一个技术项目名称,王成录和团队还曾考虑过用“方舟”命名,但编译器已经取名“方舟”,加之后来外界开始猜测华为自研的操作系统名为“鸿蒙”,“鸿蒙”就成了这套操作系统的最终名称。“鸿蒙”在中国文化里是开天辟地之意,华为希望以这套系统开创移动产业的新纪元。
这当然需要时间来验证。不过眼下,华为已经全面推进建立鸿蒙生态,宣布将鸿蒙2.0开放给所有南向硬件生产厂家和北向应用开发者,王成录说,这是鸿蒙迈出赋能第三方伙伴的第一步。
王成录并不担心开发者迁移到鸿蒙平台的意愿和成本问题,他认为,“如果一个生态的开发收益远远高于成本,那所有的成本都不是问题。过去十余年,几乎所有的应用创新都是基于手机硬件,现在基本上已经到了极限,而鸿蒙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它给应用创造了一个脱离手机硬件限制的创新可能性。”
“没有人能够熄灭满天星光,每一位开发者,都是华为要汇聚的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华为消费者业务CEO余承东在2020华为开发者大会上的发言,这亦是今年华为开发者大会的主题。
没有人能想到,从诞生之初便面临诸多挑战的鸿蒙,有朝一日会受到如此巨大的关注。如今,在华为硬件受挫的特殊时期,被推倒台前的鸿蒙和它尚未完成的生态,被赋予了更大的使命,亦需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王成录说,“这让公司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聚焦在软件上,等软件环境和思维建立起来,未来一旦硬件全面回归,华为会变成更强大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