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贩越来越忙,钱却挣得越来越少。
“以前旅游旺季生意好的时候,店里一天流水达四五万元。各大社区团购平台入驻小区后,顾客大量流失。转型做了团长后,我发现,赚的是日均一两百的佣金,亏的是月均一万的房租、水电。”海南省文昌市文城镇的超市老板小罗向《21CBR》记者抱怨道。
一线城市的便利店老板也有同样的烦恼。
王健夫妇在广州经营着一家名为“快乐购”的便利店,往年夏季靠卖饮料利润轻松过万,今年情况有了变化,社区团购平台抢了他的一部分生意。
为了多赚点钱,王健成了三家大平台的团长。让他苦恼的是,以卖一瓶怡宝水为例,便利店利润有30个点,赚社区团购平台的返点只有5个点。“不做也不行,我们这一排底商里,有4位团长,你不做别人做,你连5个点都赚不着。”
巨头围剿下,中小商贩的生存难题,如何破解?
抢生意
2020年年中以来,中国多家互联网巨头冲进社区,以小区为单位推广“拼购模式”——通过线上小程序或App下单,当天或者次日从小区“团长”处提货或者平台送货上门。
社区团购平台来势汹汹,夫妻老婆店等线下零售商先是被动挨打,后被裹挟其中,不得不成为巨头生意链上的一环。
海南省文昌市文城镇是一个典型的“候鸟”聚居地,常住人口接近16万。
小罗在当地零售业摸爬滚打了9年。他开了家80平米小店,所售商品包括生鲜水果、日用杂货等。
小区住户大多由外省迁徙而来。“候鸟归来的季节是旺季,店里需要请七八个帮工,淡季,自己还要搞点副业(包括代购买海鲜等跑腿活动)贴补房租。”小罗接受《21CBR》记者采访时表示,运营成本尤主要是房租、水电等支出。
2020年底,社区团购模式渗透到了这个海滨小镇,小罗的生意不好做了。
“算上烟酒,现在一天流水1000元左右,像我家这种规模的店铺,一年房租等固定投入就要13万,周边同行入不敷出,兼职做社区团购团长贴补生意。”小罗向记者抱怨道。
王健的便利店遭受到了同样的冲击。他家的店铺面积仅5平米,位于一线城市的成熟小区,租金不菲,月租4000元。他向记者抱怨:“现在生意比前几年差多了,利润少了30%。
据王健透露,广州4月到11月气温较高,是销售旺季,平均一个月能赚1.5万元。如今社区团购盛行,有的顾客选择在线上下单,他的便利店生意下滑。为了贴补家用,王健兼职做起了团长。
在收银台上,数张社区团购小程序二维码醒目地排列着。他每天非常忙碌,除了要在社区微信群里发打折商品的链接外,还要整理分装货品,等待顾客来提货。
微信平台入驻上百家社区团购小程序
小罗也被裹挟着加入了社区团购大军。“它(社区团购平台)的产品跟线下店铺的重复率很高,把实体店的生意抢了一大半,佣金大概10%,我们作为团长还要出场地费和电费等。”小罗无奈表示。
商业咨询机构艾睿铂(AlixPartners)上海董事总经理李健向《21CBR》记者分析称,线上团购平台分流了“忙人”和“懒人”,分流了一批高端消费群体,直接导致了线下店铺(包括夫妻店、超市等)客流量、客单价的下降。
不只夫妻店迎来一场生死考验,大型商超也饱受冲击。
今年1-3月,超市大卖场客流大幅下降,降幅基本在两位数左右,有些甚至达到20%-30%,生鲜受到的冲击最大。龙头公司永辉超市收入下降1成,净利润同比下降98.51%,约12万雇员的永辉,一个季度的净利润只有约2300万元。
价格战
一毛钱一袋盐,九毛九一斤西红柿,20元一件的牛奶......社区团购平台抢生意的方法很简单——低价。
巨头把大笔订单砸向大经销商,拿到相对低廉的进货价,再通过巨额补贴,大幅降低售价,吸引一批薅羊毛的消费者。
这搅乱了品牌商的价格体系。
知名厂商都有自己稳定的零售渠道,通过多级经销商把货物铺到各个地区的超市、便利店等终端渠道。
现在,社区团购平台给出补贴后,线上售价甚至比出厂价还低,小经销商赚不到钱,厂商也不高兴了。
山西阳泉一家商贸公司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2020年社区团购兴起后,自家生意明显变差了。他在当地代理紫林醋业、海天酱油等调料品牌,其中海天的一款酱油,他的进货价是10元,社区团购平台只卖5元。
2020年底,卫龙、华海顺达、紫林醋业等多家食品生产企业,限制经销商向社区团购平台供货,以威胁“断供”等方式,试图维护摇摇欲坠的价格体系。
王健告诉记者,怡宝厂家也很反感“乱价”的做法,私底下经销商见有利可图,还是会向社区团购平台供货。
“厂家会对大经销商有销量要求,比如一个月卖两万件水,如果卖出去了,就奖励两万块。有的经销商只能卖一万件水,他就会选择和社区团购平台合作,赚厂家的返点钱。”
这种“去中间通路+低价倾销”的情势下,夫妻店的处境非常不利。
据统计,2020年,中国线下零售小店总量超过630万家,多以“夫妻店”的模式存在于社区中,这些个体户为主的小微商家贡献快消行业40%的出货量,每天服务2亿消费者。
在中国,超过70%的人口生活在三线及以下市场,线下夫妻店是他们获取柴米油盐的重要渠道。这些夫妻店若无以为继,不只将影响数亿国人的生活,更会直接危及千万从业者的就业机会。
社区团购的发展是否良性,不只是一个商业问题,更是一个民生问题。
强监管
价格战下,难有赢家。
巨头亏损多、没利润,厂家价格体系受损,夫妻店生意惨淡。薅羊毛的消费者看似赢家,低价产品也并不常有,且平台一味烧钱,忽视供应链建设,到手的产品质量并不稳定,。
比如,生鲜对供应链要求高,若没有成熟的冷链体系,以及终端团长细致分类存储,用户提到的蔬菜、水果难保证生鲜度。
“生鲜配送的交付搞不好,(社区团购)会直接死掉,再便宜也没用。”有生鲜电商从业者直言。
就社区团购平台的倾销、虚假宣传等乱象,政府部门开始加强监管。
2020年12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明确指出,严禁以排挤竞争对手或独占市场为目的,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倾销商品等;同月,对5家社区团购企业立案调查;3个月后,4家社区团购平台被处以150万元罚款,另外一家罚款50万元。
监管风暴仍未停歇。
一个月后,监管层指出,烧钱抢占“社区团购”市场是平台经济的弊端之一。
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刘旭向《21CBR》记者表示,社区团购企业往往与大商家合作,对个体商贩影响很大。他们风险抵御能力差,需要承受商铺租金、人力、产品积压腐烂导致的损失等成本,一两个月的亏损就可能把他们压垮。
“这对社会就业造成了负面影响,执法机构应该介入,例如限定促销的额度、时间和次数。”刘旭说。
强监管下,社区团购企业有所收敛。
在社区团购平台“薅羊毛”的一位超市老板告诉《21CBR》记者,近期1分钱、几毛钱购买水果、生鲜的促销活动没有了,大家的购买行为更理智。
国家政策层面已在规制社区团购平台的价格竞争,多位业内人士称,根据以往经验,很难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变相的补贴恐怕不会停止。
价格战伤害了厂家,经销商和夫妻店,互联网巨头吃力不讨好,有没有更好的模式,能做到多方共赢?
找出路
客观说,社区团购模式有其优越性,“预售+次日达+自提”的运作模型,理论上可以优化履约成本、库存周转和损耗,降低运作成本,提供多样化的购物体验。
许多小商贩们开始转变思路,进行差异化运营。小罗重新思考,门店距离周边顾客最近,什么是社区团购无法取代的?
“小区共有8000户,在‘候鸟’群体中,即将退休或已经退休的占百分之二三十。很多老顾客是低频触网群体。”小罗意识到,围绕这些老年人用户,实体门店有很多事可以做。
比如,开在家门口的社区小超市,便利性和及时性是次日达的社区团购难以提供的;老年人青睐微信私聊下单,更希望提供“点对点”的服务,而不是群发消息。
汹涌的社区团购,可以考虑将平台的技术和供应链优势与线下的社区生意更好结合,提供更加个性化、有温度的服务,而不是追求将夫妻老婆店取而代之。
王健所在小区有一家燕塘牛奶店,老板娘做了社区团购业务后,家庭收入明显提高。她除了群发社区团购的打折商品外,还在朋友圈转发手工做的提拉米苏蛋糕、粽子等。老板娘将三四家平台的佣金收入囊中,还借着运营社群发展起了副业。
易观分析电商行业高级分析师何懿轩认为,社区团购可以与实体店做一些结合,将社区门店作为站点,个体老板们化身团长打造自有流量池,且可自主补充社区团购平台缺乏的一些产品品类,相互结合扩展收益。
社区团购在供应链端和技术赋能端,都有大量的事可做。
以生鲜为例,层层加价的供应商把控了价格体系,吃尽了利润,社区团购的平台完全有机会跳过了二批、三批等二道贩子,从产地采购服务于社区门店,共享效率改进的收益。另外,部分生鲜品类受限于冷链等基础设施服务,社区门店无法提供,综合性平台也有挖掘的空间。
何懿轩指出,社区团购巨头们作为平台,应为门店、经销商、上游生产商与品牌商提供连接、赋能的作用,降低中间环节的损耗与加价,向上深入改造供给端,向下帮助终端门店链接用户。
大量的门店业务并不排斥的线上流量,也愿意主动求变,小罗就想自己做一个小程序,方便顾客下单,自己完成配送,苦于技术难题,一直没实现。
若社区团购平台一味以低价抢夺份额,很可能被简单的“烧钱”行为所反噬,丧失真正的蓝海。
“买卖就是通过差价来赚取利润,价格战不可取,烧钱模式是平台经济的弊端,平台应该通过创新预售模式、配置前置仓、优化中心仓等方式提升服务能力。”中国互联网经济研究院教授欧阳日辉表示。
现在来看,引导社区团购与线下零售门店结合,形成互惠互利生态,依然离不开监管层的推动,尤其是低价倾销等行为,为《价格法》《反垄断法》等法规所明令禁止,需要更有针对性的监管。
补贴大战是暂时的,共建生态才是可持续的。社区团购走向良性发展,600多万社区小店和千万级的零售商贩们,也能在变迁的时代洪流中获得新生机。
(记者何己派、曹彦君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