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越显示出一个组织真正能剩下什么。
“到了我这个年纪,这种告别的视频看一次哭一次。” 直播中,好未来创始人、CEO张邦鑫播放了一位老师讲述自己从入职到离开公司全过程的视频。视频结束后,他拿着纸巾,鼻头和眼眶已经泛红,停顿近一分钟,才恢复了平时沉稳的语调。
12月22日上午10点,2万多好未来员工看到了张邦鑫罕见的真情流露。
现时41岁的张邦鑫,18年前和北大的研究生同学一起创立了学而思(好未来前身),从教中小学生奥数开始,经过8年将公司送进纽交所挂牌,又用11年将公司市值做到了580亿美元——近两倍于更早创立的新东方;然后在6个月内,看着公司市值跌去95%。
在这场以 “感恩” 为主题的直播会议中,张邦鑫说 “双减” 是自己创业18年以来遇到 “最大的挑战”,最痛苦的在于不得不送走很多同事。7月24日 “双减” 前,好未来有近10万员工,之后数轮裁员,到年底将只剩下1万人左右。
一位员工说,在裁员这个问题上,张邦鑫 “其实很心软”,往往是另一位联创不留情地在内部谈裁员,而张邦鑫则会说 “留着看看”。但时至今日,“再犹豫也不得不裁。”
张邦鑫在直播中也有所反思,谈到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说,“是不是增加了学生的经济负担,是不是制造了焦虑,扪心自问,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
当投资人们爱说的 “终局” 提前到来。有的组织选择换种方式躲避监管,有的在监管要求停售前火线售卖数亿元课程,尽管公司很清楚自己上不完这些课。也有人选择体面退场。
新东方选择将16万套桌椅捐赠给农村中小学,好未来则在最后一个学期为学生上完了课程,无条件退费。
正如张邦鑫所说,一个组织撤退的时候身影很重要,越山穷水尽的时候,越显示出一个组织真正能剩下什么。
反复多次,犹豫数月
这不是张邦鑫在内部的第一次向部分员工 “告别”,上一次向上万名员工直播是在7月27日,“双减” 政策落地后第三天,他提到裁员,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带着点内疚,“裁员是肯定会裁员的。”
此后两个月,学而思网校裁撤了上万辅导老师,关闭了多个地方中心。一些并未直接受到政策影响的业务也开始收缩,例如好未来旗下的小猴启蒙业务,3000名员工裁撤8成以上。此类课程面向学龄前儿童,未来存在合规风险。
裁撤掉大量辅导老师、运营等人员后,好未来一直强调要留下核心岗位的员工,如主讲老师、产研等。在一次产研内部分享会中,一位公司中层提到,“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失人失地,人地皆无。”
但到了9月最后一周,学而思培优、学而思网校多位产品、研发都接到了裁员通知,他们被告知10月30日将是他们在公司待的最后一天。
当时的规划是,负责线下的培优事业部将主要负责非营利性学科业务,1200名产研留200人。网校事业部则主要负责素养业务,保留大部分产研。
但国庆节一过,这些收到裁员通知的员工们又被告知先留下。不过没人说得清楚,他们留下来干嘛。
一位学而思培优研发人员说,那是他 “最迷茫的一周”,办公室工位大片空着,不少人尚未离职也不再上班,来上班的人也无心工作,电脑都停留在招聘网站页面上。
没多久,公司明确了主要转型方向——素养教育。和美术、音乐等素质类课程内容不同,素养类课程围绕科学、人文、编程等方向,面向3-12岁儿童。
一位好未来人士说,好未来想找到的是能够规模化的 “圆筒型 “市场,而非 “图钉型 “市场。
美术、音乐等素质类内容的市场是图钉型,3-8岁时孩子兴趣不固定,可能会尝试多个方向,但随着年龄渐长,孩子兴趣就会趋于专一,素养类学习也会趋向专业,这种垂直市场难以规模化;而科学试验、人文思辨等素养类内容的市场是圆筒型,始终围绕孩子的学科教育,但并不直接培养语数外等应试科目。
和研发人员一样,主讲老师们的安排也几经变动。好未来准备让他们在周中上非营利性学科课程,周末上素养类课程,如此勉强可以与此前的收入持平。
根据政策要求,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类机构都需要在12月31日前转成非营利性机构。11月,不少学而思培优主讲老师在好未来离职后,已经和非营利性学科机构签订了工作意向书,并开始筹备后续义务教育阶段的授课、续班。按计划,多地好未来培训机构都将维持 30% 左右的教师团队。
但到了12月初,好未来内部开始流传,部分地区非营利性办学许可证申请失败。
12月13日,好未来多地分校通知,非营利学科课程将统一为在线大班课。因为非营利性机构的主体在上海,全职主讲老师们都需要搬去上海授课,只需要100名全职老师,600-700名兼职老师。
一位武汉主讲老师说,这意味着全国上百个分校,数千名老师需要竞争这100个全职岗位,而最后 “可能还不如直接找几个熟悉的学生,私下上课赚得多。”
5天后,多地分校又下发通知,劝老师们先不要离职,接下来还将开设小学阶段的在线小班课,部分分校保留约40%左右的主讲老师。
在员工的去留上,好未来反复多次、犹豫许久,张邦鑫为此专门道过歉,在培优网校裁员暂停后,他在内部说 “一将无能,累垮三军”。
但行业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多数人的去留已经不是大公司能决定。
第一个想明白,怎么做在线教育
2002年,当张邦鑫和两位研究生同学、女朋友在海淀租下技校的一间小教室,花350元买下一套旧家具开始创业时,正赶上了中国第二波婴儿潮下的孩子上中小学的节点。
中国的大学扩张将在几年后逐渐放缓,上大学尤其是好大学依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1999年,普通高校本科生在扩招了43.41%。到了2008年,高校扩招开始放缓。2011年,也是学而思上市的第二年,中国普通高校本科招生人数增长率首次低于5%,并在此后的8年里始终保持在5%以下。
张邦鑫将好未来的成长总结为,“在伟大的时代下,做了顺势而为的尝试。”
好未来在18年间从北京的一个教学点,扩展到全国 129 座城市。
2016年,好未来摸索出了双师大班课这一模式:由一名主讲老师在线直播向数千、上万名学生讲课;另安排辅导老师每人辅导数十名学生课后作业。
双师大班课提升了学生在线学习的效果,很快取代了原本的录播课教学。之后跟谁学进一步突出 “名师”、抓住流量红利,将这个模式变成了在线教育的主流形式。资金随即涌入。2020年,有超过1000亿元的资金涌入了在线教育行业,更擅长做产品和运营的猿辅导、作业帮快速赶上。营销广告一时间无处不在
最成功的几个公司经过几年打磨、上千亿的投入让在线教育成为一门可以规模化、有望赚大钱的生意。
这既是一个行业快速膨胀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
在昨天那场气氛低沉的直播上,一位好未来业务负责人念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