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中国企业家》记者 张弘

头图摄影｜王超

2019年8月，54岁的胡友斌躺在病床上，不能张口说话，他在手机上打字告诉妻子，有一个途径可能拿到救命钱。

胡友斌夫妇住在湖南西北部的龙山县，靠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菜为生。2019年5月，胡友斌突然觉得口腔有些痛，一开始以为只是小毛病，就在家附近的药店拿了些止痛药。数日过去，胡友斌的病情并未好转，痛感愈加强烈，到县医院被诊断为口腔癌早期。

妻子当场就被吓晕，“平常他的身体那么好，能吃能干，重活、苦活都是他抢着干，不敢相信会得了口腔癌。”突如其来的大病需要不少医疗费，家里的钱很快用光，胡友斌进行手术后，由于一人无法照看菜摊，妻子只好去附近的鞋店给人卖鞋子。

病床上的胡友斌忽然记起2018年10月加入了“相互宝”大病互助计划，他掏出手机，打字催着妻子准备填写资料申请互助金。妻子一开始并不信，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提交。即使相互宝调查员来面访，妻子还是觉得这笔钱不太可能申请下来。直到互助金打到银行卡的通知一来，妻子被惊到，“提交材料大概两个月，9月16日互助金就下来了，10万块钱”。

很快，胡友斌一家六口人都加入了相互宝。胡友斌的经历在街坊邻居里传开后，很多人就来询问相互宝是否真的有用？作为龙山县第一位被相互宝救助的用户，胡友斌在手机上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加入相互宝。在他的影响下，县里很多人加入了相互宝。数据显示，目前龙山县加入相互宝的人数已超过6万，成为全国加入相互宝人数最多的县。

相互宝是蚂蚁金服旗下的一项大病互助计划，自2018年10月上线以来就引发关注。在过去的一年里，平均每天就有2.7万人加入这个互助计划。相互宝社区内的公开数据显示，目前相互宝用户总数已达一亿人。

作为一项大病互助计划，很多生活在一二线城市的人们对它还充满疑惑，甚至社交媒体里屡有人提出质疑，而在更为广阔的低线城市和农村地区，它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目前近六成成员来自三线及以下城市和农村地区。

在我国，国民医疗保障体系分为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和城乡居民医疗保险两大体系，在很长一段时期，由于医疗保障体系尚不完善，城乡居民医疗保险的保障水平不高，在很多地方，人们一旦患上重特大疾病很容易就会”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国家一直致力于完善城乡居民大病保险保障制度，但仅靠国家的投入，还不足以完全覆盖，所以提倡通过筹资手段多元化、有效发挥商业机构的方式给予补充。

相互宝从不认为自己会取代医保、商业保险。在蚂蚁金服副总裁尹铭（花名团长）看来，相互宝是医保、商业保险之外的补充，他说，保险产品的目标客户是高净值人群，而在城市、城镇、农村里有大量目前商业保险还未触达的人群，这部分人群对保险产品的价格有点望而却步，相互宝这样的低成本的大病互助产品给他们带来了一定保障。

相互宝实行的“免费加入、后分摊”的网络互助模式，即使到现在拥有了一亿用户，仍然争议不断，一边是一年上亿的发展速度，一边是大众还比较懵懂的保障认知，相互宝每一步都走在钢丝上。

规则与争议

2019年11月，胡友斌夫妇来到浙江杭州参加相互宝一周年见面会，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大山。在阿里Z空间三号楼5层，300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台下的空间和过道里也挤满了人。近一个半小时的见面会结束后，人头攒动，相继离场，尹铭从座位上起身，走向舞台右前方，和胡友斌夫妇等用户聊了会天。

蚂蚁金服副总裁尹铭每天都不敢掉以轻心，他习惯性花几个小时去看产品的细节。来源：被访者

尹铭终于能松一口气，最近他的睡眠质量也有了些许改善。

在过去一年的很多个夜晚，尹铭睡不着时就刷手机看关于相互宝的资讯，看到的一些说法让他更难入睡，“相互宝的管理费是8%，你们一定是希望赔得越多越好，赔得越多、挣得越多。”“相互宝存在’骗保’行为。”“相互宝救助人数多的时候骂审核不严，赔的人数少了，又说理赔怎么那么难。”

为了缓解失眠，他尝试过听相声，结果听郭德纲的相声越听越兴奋，于是改听雨声，后来有人告诉他锻炼能缓解，于是，他每天骑共享单车上班，下班走路回去，走5公里，用时45分钟。

和尹铭一样，整整一年相互宝团队都在紧张之中，面对外界的很多传言，尹铭说，“即使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而那些传言的由来，很多时候是因为相互宝的规则引发的争议。2019年3月，年近50岁的相互宝成员唐某因意外跌入洪涝沟中，由于伤势较重陷入深度昏迷，其住院治疗费用超过50万元，随后唐某家属向相互宝发起互助金申请。但相互宝的相关调查员在核查中发现，唐某在加入相互宝前因皮肌炎需遵医嘱长期服用激素药物，不符合相互宝的健康告知要求。随后相互宝做出了不给予互助金的初步审核。

而在唐某的家属看来，皮肌炎并非导致意外和昏迷的原因，连续服药的情况出现在两年前，并不违背健康要求。因存争议，最终该案件被交由相互宝的赔审团来审议。赔审开始，超过25万人参与其中，最后申请人“喊停”。结果是58%的赔审员投了反对票，42%的赔审员投了支持票，申请人无法获得救助金。

此次争议案例是赔审团的第一次启动，掀起了轩然大波，讨论从赔审团内部延伸到外部。互联网上，大家展开了更为广泛的讨论，除了唐某是否符合救助标准，还有对相互宝制度设计的质疑。例如，有用户反馈相互宝《健康要求》协议中对于“连续服药30天”的条款规定并不够清晰。事后，尹铭在公开信中反思承认相互宝和赔审团机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2019年4月，相互宝案例再现理赔争议。一位父亲在网络上的自述引发关注，他两岁的女儿意外摔伤做了开颅手术，病历显示该女孩曾于满月时患有肝炎，这并不符合当时相互宝的健康告知里关于“拟加入相互宝的自然人既往或目前没有以下疾病中”包括肝炎这一项，初审也被相互宝拒赔。女孩的父亲找到一年前的病历显示，诊断为婴儿肝炎综合征，这在很多医生看来属于婴儿常见病，也就是病理性黄疸，并且当时已经痊愈，肝功能已无异常。

当时引发了长达一周的讨论，舆论争议聚焦在“婴儿肝炎综合症到底是不是肝炎”。出现了截然对立的两方，相互宝决定在6月安排赔审团进行投票决定“赔”还是“不赔”。最终投票结果显示小女孩获得了赔付。这场讨论也推动了相互宝关于肝炎这一项的调整，“一年内有医院乙肝检查证明，肝功能的大小三阳正常可加入”。

即便规则在不断完善调整，争议也从未间断。12月16日，相互宝发布《相互宝保障及规则优化正式公告》（以下简称公告），宣布调整互助保障规则，再一次引发关注。

公告的第二个优化点，是明确互助规则中关于疾病初次确诊时间的定义。公告显示，恶性肿瘤、手术类重症、遗留状态类重症的初次确诊时间进行了更新。以癌症为例，在最终确诊是恶性肿瘤的情况下，以初次诊断为恶性肿瘤的病理报告出具时间为确诊时间。病理报告保护术前、术中、术后所有的病理报告。

也就是说，如果在90天内被医院检查报告认定为疑似癌症，但在第91天到180天期间确诊，这种情况不符合互助规则。有用户认为，这等于在变相延长了癌症的等待期。其次，关于“既往症导致重疾不赔”的约定条款，以前定义相对模糊，更改后一共涉及18种重疾对应的既往症。有声音认为，这项调整对有既往症并早早加入相互宝的人而言极为不公平。

对此，相互宝回应称，这次调整优化规则于2019年12月13日起进行了为期三天的成员意见征求。本次优化点主要是响应成员此前反馈较多的两点建议：一方面，完全聚焦大病重症保障。另一方面，明确条款中关于初次确诊时间的定义，降低带病加入的风险，同时让规则条款更清晰，避免纠纷。

根据公告，从明年1月1日起保障范围新增了戈谢病、法布里病、黏多糖贮积症、庞贝氏病、朗格汉斯细胞组织细胞增生症五种罕见病，取消了轻度甲状腺癌和轻度前列腺癌两种轻症疾病。这也引起了一些争论。

世界卫生组织将患病人数占总人口0.65‰至1‰之间的疾病纳入罕见病或病变的范围，目前已确认的罕见病约有7000种，约占人类疾病的10%，其中约80%的罕见病由遗传缺陷引起，约有50%的罕见病在出生时或儿童期即发病。迄今，只有约1%的罕见病有有效治疗药物。占总人口0.65‰至1‰的比例看似很小，但放在中国14亿人口的规模上，数量就足够庞大，并且罕见病治疗费用高昂。如果是一般重疾已经有医保覆盖以及多种商业保险产品可选，那么如何将罕见病纳入互助，也需要探索。相互宝增加罕见病保障，获得了卫生部门的认可，但取消某些轻症疾病，无疑也让一些用户觉得少了一份保障。

在大型保险公司工作多年的尹铭此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他需要如此频繁地面对公众，回应质疑。对于这些源源不断的争议，尹铭起初觉得意外，“我真没想到这个产品出来，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

经过多年发展，传统商业保险产品已经高度标准化，产品条款不可更改，客户只有接受（买）和不接受（不买），或者购买自己能接受的产品，根据覆盖病种、赔付额度，商业大病保险产品也有不同的价格。但作为网络大病互助计划，相互宝采取“免费加入、后分摊”的模式，从准入价格上是零门槛，拥有上亿用户，自身也在探索过程中，每一次根据实际情况的调整，都会引发部分用户的疑问，以及被一些保险经纪人士放大。

如果说传统保险产品重视精算，那么相互宝除了要精算，还要与用户间建立共识。保险产品面向目标客户群，其收入、受教育程度、购买目的往往有相似性，而某种程度上，相互宝是一个“社区”，要维护社区，就需要有规则，但异质化的人群，有着不同的分摊能力和意愿，对于病种的保障需求也不同，每一次规则的调整，都一定会影响程度不同的人群，过程中完善规则的模式，也不同于保险产品制订好条款的传统认知，进一步放大了争议。

相互宝也倾听用户的建议，将一些建议纳入规则调整范畴，比如针对引发争议与质疑的健康告知，目前相互宝已经在原有版本基础上进行了升级，比如“连续服药超30天”的规则调整为“因病遵医嘱需连续服药超30天”、诊断为良性的结节或囊肿可以加入等。尹铭说，“未来还会基于实践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及用户的感受、建议做更多的优化，但优化的幅度会越来越小。”

“任何一个新事物出来，争议一定会存在。”尹铭认为，每一次外界的争议都可能带来规则的调整与完善，“争议会有，但随着我们越做越规范，总会消失，结果还是要把产品的价值释放出来。”尹铭说。

除了健康告知和救助标准。在隐私保护和用户体验上，同样要相互宝做好平衡。有一段时间，蚂蚁金服总裁胡晓明（花名孙权）想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加入相互宝，但他一时记不起他们的身份证号，没法添加。他找相互宝团队问，用户能不能通过输入家人的电话号码就能申请加入。

当时尹铭告诉孙权，其实内部早就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但因为涉及到用户隐私安全而选择放弃，“在提高用户体验的背后，技术实现是小事，我们需要去做大量的基础工作，比如身份核验、法律关系、用户隐私保护。”

拥有上亿用户，尹铭每天都不敢掉以轻心，他习惯性花几个小时去看产品的细节，一看到有问题，就马上让改。一次深夜，尹铭看到产品页面的一条本应处于运动状态的Banner突然静止，他立即给负责的同事打电话让马上改。

不能辜负的信任

随着用户规模不断增长，救助对象日见增多，未知风险发生的可能性也更大。互助产品的基石之一是信任，因为救助对象所拿到的钱是其他用户所分摊的，一旦发生“骗助”的事件，很可能就失去所有用户的信任，而动摇整个互助计划的基础。相互宝作为平台，必须建立强有力的风控体系。

2019年5月，有着“阿里狄仁杰”之称的邵晓东（花名冬哥）加入相互宝，担任总经理，直接向尹铭汇报。冬哥出身警察世家，是公安部反欺诈特聘专家，2014年在井贤栋和彭蕾等人的邀请下加入阿里并执掌支付宝大安全部门。

一开始，“老警察”的冬哥就遭遇了挑战，以前做刑侦部门的领导时，他习惯了制定计划由下面侦查员执行，到了阿里反而被下面的人直接开怼。一次，团队成员向他“发难”：冬哥，你以前是做警察的，但我们是一家互联网企业，需要数据、技术、产品支撑，是什么让你这么有信心加入进来？

冬哥的回答是：“虽然我做的是警察，更多的时间是在破案，破案本质上其实就是用数据说话，所有的现场搜集证据、提取指纹、毛发、血迹、DNA等，实际上就是在挖掘各种与案件相关的数据，最后把这些数据合在一起来判定犯罪嫌疑人。破案的本质就是一个数据分析的过程。”他说，“我自己做了二十年的数据分析工作，就是一个资深的数据分析师。”

执掌支付宝大安全部门，冬哥带领团队利用大数据和技术进行反欺诈、反黑产，建立安全规则，积累了丰富经验。蚂蚁金服历史上所有产品当用户量激增时，安全就成了重要问题。2008年，支付宝快速发展时，警察出身的邵晓东出任支付宝执行总裁。这次，当相互宝用户达到数千万时，冬哥被派来了。

经过多年努力，我国已经初步建立了覆盖城乡的大病保险制度。到2017年已覆盖10.1亿人，超过1100万居民受到直接帮助，其中60%是农村居民，对于重特大疾病实际报销比例可达到70%到80%，能够有效缓解重大疾病患者的负担。为了更多层次地有效帮助居民，我国也在鼓励商业机构参与居民的大病保障，尤其是对广大城乡地区。

这一年来，像胡友斌一样在相互宝获得互助的人已达到1.4万人，其中80、90后占主体。2019年4月，来自江西的女孩郎郎不幸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为了治病，每月要花费上万元，在男友的帮助下，她在相互宝上申请获得30万元互助金，很大程度上帮助她减轻了治疗负担。来自湖北的9岁小女孩被查出患有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需要尽快进行骨髓移植或寻找脐带血治疗，而这至少需要70万元的手术费。2019年4月，她的父亲通过相互宝申请获得30万元互助金，然后四处借钱凑齐了费用，顺利完成了骨髓移植手术。

2019年9月，住在湖南西北部龙山县的胡友斌获得相互宝获得互助金。来源：被访者

虽然很多人通过相互宝获得了救助，但相互宝并不轻松，“赔出去的每一笔钱是用户的钱，每一笔钱是赔得非常战战兢兢的，生怕赔错一笔，因为赔错一笔代表辜负了用户的信任。”相互宝风控的负责人景南曾说，“所以我们从风控和线下调查的角度来讲，会比保险更严格，因为压力是很大的。”

冬哥加入相互宝前，整个产品的风控体系已有雏形，他的到来进一步完善了这套体系。它背后的风控理念是用规则来对风险进行拦截，在前端准入环节，主要依赖蚂蚁金服芝麻信用体系及相互宝的健康告知、规则体系进行风险拦截，比如关于申请用户的身份核验问题，目前设计基本覆盖了身份风险、信用风险、带病投保的风险；在事后用户报案环节，主要是结合线上线下的实地调查、审核和理赔能力。线下环节需要依靠线下的调查员来完成，对用户做面访，到社保机构及医院、体检机构做相关调查来确认案件、用户既往健康史的情况。

当相互宝在城乡、农村地区的用户数激增时，也为风控带来了全新的挑战。中国幅员辽阔，城乡情况复杂，要核实每一笔求助，绝不能简单依赖数字技术，还需要亲自跑一趟。尹铭不否认，潜在的“骗保”挑战使得相互宝的规则和生态也面临着调整和改变，线下调查、审核必须做到更严格，压力也更大。要判断用户的真实健康状况，需要医院就诊的数据以及体检等信息。这些资料要靠相互宝调查员们在线下面访调查拿到。

95后陈杰是湖南地区的相互宝调查员，2018年10月，在经历了面试、案例调查、末位淘汰等一系列考核环节后，他顺利成为一名相互宝调查员。胡友斌所在的龙山县地处武陵山腹地，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湖南省深度贫困县，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较多，交通极为不便。陈杰下乡面访调查，完全靠两条腿走路，一月穿坏一双鞋子。在山野乡间做调查经常没有交通工具，如果运气好，他偶尔可以拦路边摩的载一程。

起初，陈杰每个月都要恶补很多关于医学、社保、法律等方面的知识。“只有了解疾病，才能知道怎么去核实。”在线下调查的过程中，陈杰发现一些人戒备心极强，会质疑他和相互宝是否靠谱，直到多次沟通才能取得对方的信任。由于材料需要交叉核实，周期较长，一些用户因为不理解而向陈杰抱怨时间太长。

用户及其家属的质疑和抱怨不算什么，难的是到医院和社保局获取相关资料复印件。由于有些医院、卫生机构不了解相互宝，陈杰经常遇到拒绝配合的情况，即使同意获取，也需要患者本人亲自来才能拿到资料。一次，需要被调查的患者本人尚未出院，远在外地，为减少病人的劳累，陈杰多次和医院沟通能否采用视频方式确认。

更为棘手的是，一些用户可能在不清楚互助规则的情况下加入了相互宝，导致了被动的“带病加入”。有一些案例需要复核，也就是二次线下调查，一些用户会对此表现出反感不配合。一位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被诊断出一种类似于腰间盘突出、股骨头坏死的疾病，极为罕见，并不在理赔的重疾范围内。需要调查员二次调查相关资料，起初他并不那么配合。后经过沟通，复查发现该用户在16岁左右就出现这种病症，当时医生认为他太年轻而不能进行手术，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病情爆发。“后续去面访，他的下半身没有知觉，非常疼痛。他刚开始加入时，并不清楚加入相互宝的相关健康条款。”

相互宝案件的最终互助结果，由相互宝平台负责审核的工作人员做出结论，并由相互宝客服告知用户是否通过、不通过的原因又是什么。若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被拒，陈杰说自己会尽力解答，不能解答的问题一般会让用户去求助相互宝客服人员，“我们只负责调查事实，没权力对案件下结论。”

相对而言，探访城市用户则要稍微容易些。来自武汉的调查员武意（化名）今年5月成为一名相互宝调查员，和陈杰不同，负责市区调查的她花半天跑面访，半天时间面对电脑手打报告以及看其他调查员所写的报告是否需要调整或重写。

这些调查员多以年轻人为主，由于经常在外跑，步数每天达到2万步，有调查员开玩笑说希望共享单车能尽快下沉到县乡去。

在日渐完善的风控体系下，相互宝得以发现潜在的骗保行为。据冬哥透露，目前相互宝总共发现过两例骗赔未遂案例，最终被实时的风险拦截，并进入司法程序。

冬哥肩上的压力依然很重，他每天早上5点多就回复工作邮件，一直工作到深夜。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尹铭会问他睡了没，没睡就去阳台抽根烟打电话聊聊，两人经常在凌晨时分通电话，围绕“如何完善产品”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

相互宝的未来是什么？

作为保险行业的一名“老兵”，加入蚂蚁金服支付宝保险事业群，在自己熟悉的行业做出一款创新型产品，尹铭抱着胸有成竹的心态。早在2017年3月做内部汇报的时候，他准备了厚厚的24页PPT，在满怀激情的汇报结束后，完全没想到会被井贤栋毙掉：蚂蚁金服并不缺一款保险产品，需要更多的创新。

于是尹铭和团队经过摸索，直到2018年7月，蚂蚁保险事业群的好医保、多收多保等健康险产品取得成功，期间芝麻信用在个人履约能力评估方面也得到了提升。基于此，尹铭判断做一款普惠型健康类互助产品的时机到了。

在经历了内部多次讨论和技术搭建工作后，2018年10月“相互保”顺利上线。严格来讲，相互保是作为发起方的信美人寿主动找到蚂蚁金服合作开发的一款重疾险产品，9天就有1000万用户加入。相互保推出一个月后，京东金融（现“京东数科”）也和众惠财产相互保险社（下称“众惠相互”）合作推出保险产品“京东互保”，仅内测一天即被叫停审查。

很快监管层也叫停了“相互保”，并派人进驻信美人寿和蚂蚁金服了解情况。为保住这款产品，尹铭不得不北京、杭州两头飞。最后沟通的结果是信美人寿退出，随后“相互保”更名为“相互宝”，一字之差，从相互保险属性转变为网络互助计划。“让2000万用户完成迁移，就像一场战争一样。”尹铭回忆说。

蚂蚁金服的创新产品一经推出往往会引起所涉及行业的争议。余额宝如此，相互宝也如此。而相互宝的每一天都必须证明自己价值。

互助赛道目前存在两大模式，一是依托于支付宝的相互宝模式，一是依赖社交的水滴互助、轻松互助模式。后者是通过互助、众筹等方式获取用户，最后到达的是保险产品销售或是基于某些场景下的产品落地，相当于先获取海量用户，再针对其销售保险产品达到“曲线变现”。

相互宝更名后，就有声音称这两种模式必然迎来对垒。此前蓝驰创投执行董事曹巍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认为水滴在快速扩张期“已经把所有创业公司都甩开了，竞争对手可能只有阿里”。彼时的竞争格局水滴互助暂时领跑，轻松互助紧随其后，相互宝位列第三。一年下来，拥有一亿用户的相互宝已经将水滴互助甩在身后。

这个赛道上也不乏后进入者。2019年11月，百度App上线了大病守护计划“灯火互助”，和相互宝类似，免费加入、后分摊。对此尹铭并不担心后来者复制相互宝的模式，相反，他开会时和团队说，“我们的东西被人抄袭是好事情，但是我们的改变也要让行业知道，我们发现这几个坑了，我们改了，希望他们也改。为什么呢？我们一起做一件事情，你倒下了，一定会殃及到我，大家对这个行业不信任。所以，我们会一定把我们踩的每一个坑要广而告之，希望他们别踩。”

冬哥加入相互宝后，认为保险是B2C的产品，而互助是C2B2C的产品。互助在平台的公开透明上的要求会更高。他觉得下一步，相互宝要利用人工智能、区块链、大数据等方式让产品变得数据化、智能化、更公开透明。

经过一年发展，相互宝仍处于亏损状态。在其商业模式中，相互宝主要靠收取互助金额的8%作为管理费，这基本覆盖了相互宝的技术、运营、调查等成本。相互宝第一版产品负责人曾表示，相互宝的大头成本主要来自技术、调查理赔成本，整案的调查成本业界在2500到3000元左右，一些特殊案子需要的成本更高。

尹铭多次谈及相互宝的定位是公益心态、科技手段，不考虑盈利。如果说不考虑盈利，那么至少要看其模式是否可持续。一位保险行业人士告诉《中国企业家》，作为一个吸引大众的产品，相互宝可以激发传统保险行业变革，从用户实际需求出发个性化设计产品。但其可持续性依然存在风险，主要看规模和人群的分散是否合理。

随着用户数增加，分摊费逐年升高，用户是否接受？尹铭坦承压力也在增加。但他表示有信心，一是根据概率学统计，整体用户量在亿级的时候年龄就呈现正态分布，加入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多，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二是通过长时间的教育，用户的认知在改变，对成本的承受力也在提高。

上述保险人士称，在风控层面要有一些辅助的筛选工具，把风险控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一旦涉及风控，投入就会很大，这也是一个挑战。无论是保险还是互助产品，用户看重的还是现金流。”该人士说。

在互助这一赛道，无论是创业者还是投资人，可想象的商业模式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保险产品或者内容服务。靠谱保CEO吴军曾指出，“目前互助平台的想象空间只是保险，但又不只限于保险，路径有很多猜想。”曹巍此前认为围绕保险，不管是做在线付费内容和教育，还是做医疗服务的对接，网络互助平台可发挥的空间很大。

相互宝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围绕这个问题，前不久整个相互宝的核心团队成员进行了长达两天的头脑风暴。尹铭笃定相互宝必须提高内容属性。前阵子，一个案例对尹铭触动很大，一个用户因为看一篇文章而退出了相互宝，结果没多久就罹患疾病，失去了被救助的机会。尹铭觉得向用户普及健康知识的内容很重要，“我希望相互宝提供关于健康生活教育方面的内容，最好有更多的十万+。”

在产品方面，冬哥将相互宝的未来定为“一个基于大健康的保障服务平台”，目前相互宝拥有大病互助计划和老年防癌计划，未来会针对不同人群的健康问题上线更多的互助产品。在实践中蚂蚁金服发现，参与互助计划的用户购买保险的意愿也更高，尹铭认为相互宝和保险并不是互相竞争的关系，相反（相互宝）能够推动保障意识的教育和服务的普及。

近年来，蚂蚁金服加大国际化的投入，将模式和技术输出海外，帮助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建设支付、金融服务等业务。当相互宝在国内的探索收到一定成效时，冬哥也希望它能复制到海外，“不仅国内需要这样的互助产品，国外能不能享受这样的互助产品？让他们用更少的付出获得获得更多的保障。”

从0到1亿，相互宝仅用了一年时间。之所以能够覆盖这么多人群，尹铭认为这和今天中国所处的发展阶段有关，“当人均GDP超过5000美元的时候，大家对保障的需求出现，但是保险产品深奥、太贵、先交费，相互宝很好解决了这些人的社会保障问题。它不是一场实验，蚂蚁不做，别人也会做。”

做了相互宝后，每天都处理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尹铭有了更多感悟。小时候，尹铭从《三字经》读到“人之初，性本善”，长大后他渐渐觉得人性变得不善，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终于发现人性是复杂的，“我们在面对一件特定的事情时，本身会释放出很大的善意，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可能也有恶意。从大概率来说，我更相信人性是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