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似乎没人对这家号称全球最大的电子产业代工厂有什么好印象。
富士康在大陆的三十余载,人们记住了“打工诗人”许立志和十三连跳、记住了在流水线上勤勤恳恳打螺丝的张全蛋、记住了一眼看不到头的高速公路上缓缓前行的身影……
可要说回这家公司本身实力如何,人力密集型的低端制造业、微笑曲线底端、护城河是苹果,仍是不少外界人士对富士康的一贯看法。
那么是否真如网友所言,有超过百万员工,为郑州、成都、深圳、武汉等城市创汇颇多的富士康,仅仅是一家位于产业链底端且缺乏核心技术的的苹果组装厂?
进一步来说,千千万万的打工仔们提最红的桶跑最快的路,可不管代工厂们姓富、姓比还是姓立,如果富士康没有核心技术,份额在富士康之后,同属吃苹果代工饭的大陆苹果产业链代工厂们,有技术、有核心竞争力吗?
铁打的苹果,流水的供应链
在端水大师库克的供应链平衡术之下,苹果系列产品在各个领域都有数家供应链企业。同领域竞争的公司多了,苹果供应链的成本自然就能打下来,而国内的果链企业竞争尤为激烈。
在机壳/盖板领域,有瑞声科技、欧菲光、蓝思科技、领益智造、比亚迪;在耳机/声学领域,有信维通信、立讯精密、歌尔股份、瑞声科技;在整机组装领域,除了占据大头的富士康外,也有比亚迪、立讯精密、歌尔股份。
一代新人笑,一代旧人哭,每次随着苹果各类产品的迭代升级,既有新入局者订单暴涨,一路狂奔上市,也有老伙计黯然转身,股价腰斩,但这其中,同样有着强如苹果也难以制衡的三座高山:三星(屏幕、内存)、高通(基带)、台积电(先进制程芯片制造),以及一颗常伴苹果左右却常常被人自动忽视的常青树——富士康。
自从郭台铭将第一台iPhone亲手交到乔布斯手上,富士康便一直相伴苹果左右,一直到今天都稳坐苹果全球最大代工厂的位置。
其中,苹果2017年发布的iPhone X,富士康更是独占了九成左右的订单。尽管近几年来,苹果为保障供应链安全,在富士康之外扶持了立讯精密、和硕等整机工厂,但今年最新的iPhone 14系列机型,富士康仍旧占据了七成的生产份额。
此次仅因郑州富士康厂区的影响,知名“果学家”天风国际分析师郭明錤便预测全球10%左右的iPhone产能将受到影响。
从整个苹果的产业链上来看,劳动力成本只是生产iPhone所需成本中的较小部分,成本大头自然被台积电定制的芯片、三星定制的屏幕以及索尼定制的摄像头芯片等上游核心零部件所占据,因为这些组成iPhone的核心零部件成本远超富士康等整机组装厂所需的劳动力成本,所以不少人认为负责最后组装的代工厂并没有什么核心技术,而中国更需要的是像三星、台积电、ASML这类掌握顶尖关键技术的科技企业。这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代工厂们有没有技术、有没有核心竞争力?投资人、分析师、媒体们说了不算,只有苹果说了算。
乔布斯找上富士康的原因很简单,当时的移动通讯业老大哥摩托摩拉回光返照,推出了智能手机时代前夕的一代经典手机——Moto V3,成为全球手机史上单一型号销量最高的十款手机之一。
乔布斯很欣赏Moto V3的设计,同时意识到了智能手机是未来消费电子的趋势,希望摩托摩拉手机能搭载苹果的系统,但此时风头正盛的摩托摩拉没有什么诚意去推动二者的合作。
于是,乔布斯绕过摩托摩拉,找上了Moto V3背后的代工厂富士康。
如果仅仅是代工品质不错,富士康同样难以长时间得到苹果的青睐。灵活的生产线,对精密模具、自动化、各式工业工程和3C供应链极强的掌控力,是乔布斯满意富士康的另一原因。
《纽约时报》曾报道,在2007年第一代iPhone问世的数周前,乔布斯发现iPhone原型机的塑料屏幕因为口袋钥匙的刮擦,表面已出现不少划痕,如果消费者买下手机一定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乔布斯叫来副手并告诉他们:“我不会卖一只会划花的产品,我想要玻璃屏,你们必须六个星期内给我搞定。”
数周后,由美国康宁公司秘密研发的康宁“大猩猩”玻璃屏在夜色中被一箱箱运往太平洋彼岸的深圳。
据当时苹果的一位高管回忆:“厂里的一名工头立刻叫醒了公司宿舍里的八千名工人,给每名工人发了一包饼干和一杯茶,吩咐他们前往车间。不到半个钟头,往倾斜放置的手机外壳上安装玻璃屏幕的12小时工作班次宣告开始。不到96个小时,那家工厂就已经在以日产一万多台的速度生产iPhone了。”
良率、利润率一对冤家
郭台铭曾称富士康母公司鸿海集团是“四流人才、三流管理、二流设备、一流客户”。
人才和管理先不论,二流的设备其中有不少苹果会强制要求或帮助供应链企业采购,如可量化“像镜子一样亮”的阿美特克白光干涉仪。
而一流的客户自然更是直指苹果本身,服务好(甲方指哪打哪,技术分享给立讯也不推辞)、执行快(供应链能力强,苹果啥要求都能改)、规模大(产量跟得上、速度上得来)、产品力不错(良率、成本有保证)。“富士康最大的护城河是苹果”的说法也因而颇有市场。
当然,在财报中鸿海集团也有一套专业术语来描述自己的竞争优势。据鸿海2021年年报,“本公司竞争优势在于全球布局完整、庞大的产能、垂直整合、量产的速度,以及跟客户的伙伴关系。”“在EMS(全球电子制造服务)业务,我们积累将近五十年管人、管钱、管物流、管技术的高度专业能力,更是难以模仿的能力。”
在代工领域,产能和良率甚至比技术更加重要,换一个说法,产能和良率就是代工厂领域的“核心技术”,不考虑成本和良率的规模化注定只会昙花一现。
近年来,苹果产业链将部分产能从中国大陆转移到越南、印度等人力成本更低的地区,其中既有富士康,也不乏立讯精密、比亚迪的身影。
不少人认为由于代工行业核心技术的缺乏,以立讯精密、比亚迪为代表的中国整机代工厂不久将取代富士康,而大陆代工厂更进一步需要解决的正是良率和规模化代工后的净利率。
立讯精密能在iPhone上的(代工)总量比例不断提升,除了库克的有意为之,更重要的是良率的提高。AirPods本来由台湾英业达公司负责组装生产,但因良率不佳的缘故,苹果在2017年将AirPods订单转给立讯精密负责,立讯首先将AirPods的交货期缩短至不足三天,最后更是将良率提升接近至100%。库克也大为满意:“这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工厂,需要有很高的技术含量。”
在库克的夸赞之外需要注意的是,立讯精密的利润率却没有随着苹果订单的增长、产能的扩大而增长。
据立讯精密财报显示,2022年第三季度,立讯的总营收虽达到632.91亿元,同比增长高达92.58%,但毛利率却为12.74%,同比下降3.37%,净利率则为4.95%,较去年同期下降1.39%。可以预见,未来,随着工艺程序更复杂的iPhone Pro系列产品的代工,立讯的毛利率较难保持高位。
代工厂要解决良率和利润率,不能仅靠向人力成本更低的越南、印度等地区转移的方式,精益生产和渐进式创新其实是这些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代工企业,保持稳定高良率、低成本和盈利的关键。
以富士康在财报中提到的“精密开模技术”“垂直整合能力”为例,模具制造能力是制造业企业保证产量和质量的核心技术。
早年富士康依靠郭台铭从日本购买的模具设备和请来的专家,长期死磕模具制造能力、精益生产成本,让富士康能以低成本、好工艺、短交付时间的方式从一众代工厂中脱颖而出。
同样的3C产品代工,普通工厂达到98%的良率,做好模具后需要5天出货(985),而富士康则在同样的良率下,将出货周期压缩到了2天(982)。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过去苹果赚钱了,大家能跟着吃肉喝汤,如今盘子里只剩下点汤汤水水,而果链的一众代工厂们都在争食苹果留下的残羹冷炙。谁能通过渐进式创新和精益生产的方式不断提高良率和利润,谁就能在如今苹果压价供应链、消费电子的下行周期中笑到最后。
值得深思的是,在不少人认为富士康这类代工厂没有核心技术、将被中国产业升级的浪潮席卷而过之时,美国早已开始警惕中国代工厂们的崛起。
据日本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经济学教授邢予青调查,在iPhone X产品中,中国贡献的附加值比例为25%,而十年前这个数字还不到3.6%。
《纽约时报》曾评论:“iPhone已从一款在加州设计、中国制造的产品,变为两国共同的创造。”2017年,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更是极力拉拢郭台铭,获得了其在威斯康星州投资100亿美元设厂的承诺,但一直没有下文。
知乎上有一个很经典的问题时不时霸榜信息流首页:“为什么现在好多年轻人一万块都掏不出来,却觉得一百万很少?”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富士康就像这一万块,而三星、台积电、ASML则是人们想象中的一百万。
经济学里有个概念叫做“贫困陷阱”,在《贫穷的本质》一书中,两位作者阿比吉特·班纳吉与埃斯特·迪弗洛在全球最贫困18个国家和地区调研发现,有很多穷人即使吃不饱饭也要买电视机、买彩票、吸毒、酗酒,明明将积蓄慢慢存起来就有可能让孩子获得受教育识字的机会,就有可能换上更好的生产工具(比如耕牛),可恰恰因为贫穷的原因,人们抗风险的能力很差,极有可能因为一场疾病、一次动乱让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积蓄付之东流。
因此,贫困人口无法承担较长回报周期中可能发生的风险,故而选择立马就能带来高回报的消费,如烟、酒、赌、毒,从而一生都被锁死在贫困的陷阱里。
所有人都知道,拥有3纳米刀功的台积电、手握EUV光刻机的ASML以及EDA领先的Synopsys重要无比,攫取着半导体产业链中最肥厚的利润,但现阶段来说,这些就如同打工人看着北京的万柳书院、上海的汤臣一品,远在天边,还不如脚踏实地做好当下手头的事情。
代工厂们在苹果底下赚辛苦钱只是一个切面,中国智能手机产业链在库克的“养蛊”“内卷”中变得更强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华为、小米、OPPO、vivo率先在手机屏下指纹、手机影像功能上创新的时候,背后也有豪威科技、格科微、舜宇光学等看似技术门槛有限的产业链企业的支持。这些产业链企业从0到1,从低端到高端,从单品类到多品类,逐步积累出了各个细分领域的“一万块”。
当我国智能手机上游先进制程芯片、光刻机、EDA被锁死,便更不能轻视产业链下游的整机代工厂、精密器件、模组厂商。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工厂中千千万万打工人用点滴汗与血积累出的中国制造业优势,不能自负的一句“中国产业转型升级的需要”而弃之不顾,这些代工厂正是未来中国制造业转型、升级,由中国“制造”变为中国“创造”的根基。